詩語見李星洲向着自己走來,一下子有些緊張。
詩語面前的矮案上正好有筆墨紙硯,她明白過來,想推開,可已經來不及了,那傢伙在一干人等着看好戲的眼神中站定她跟前。
然後對李環道:“算了,你也不專業,讓詩語姑娘給我研墨吧。”
瞬間所有目光匯聚在她身上,詩語氣急,她明白許多東西已經說不清了.......
氣歸氣,她還是老老實實也磨墨,鋪紙,這種場合可不是任性的時候。
那皇孫李環、馬原、參吟風、曹宇、寶園和尚還有衆多學子都也圍靠過來,一下子,還矮小清冷的案前圍了滿當當的人,都等着看好戲。
李星洲不說話,意味深長的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令她十分不舒服,一下子想起他對自己的種種惡行,生怕自己會忍不住發火,趕緊避開。
那邊李星洲用毛筆沾了沾,然後又轉了一下,提筆開始寫了。
衆人都盯着,詩語也忍不住回頭。
“青玉案”旁邊距離較近的參吟風輕聲念出來。
詩語有些驚訝,原來這禽獸的字那麼好看......
她從未信過李星洲還會詩詞,有才學。
理由倒也簡單,李星洲不爲世俗框框條條束縛,而且極有心機,光是這些或許可以說成是天賦秉異,性格使然,可她知道,很多東西都是要學的。
這世上本無難事,可絕大多數人不是不會,而是不學。不會只是暫時的,不學卻會影響一輩子,心無求學之念則終日碌碌無爲。
而這學可不是書呆子讀書,可學的東西多的是,爲人處世的手段就是其中一種。李星洲既有如此心機手段,又胸有溝壑,哪會有時間舞文弄墨,咬文嚼字呢。
不讀詩無以言,學寫詩作詞自然講究天分才學,可即便再有才,要是不知古籍典故,不懂字句詞語,不會詞理詩韻,如何作詞,而這些都需要大量時間學習,她不信李星洲真是天才中的天才,一通百通,一點就會。
“你別念,讓詩語姑娘念。”李星洲突然淡淡道,話雖平淡,可卻擲地有聲,說辭沒有給人反對的餘地。
這話對參吟風可謂十分不給面子了,可對上李星洲的眼神,之前還在她面前大罵世子的參吟風也連忙點頭,拱拱手後退小半步。
那禽獸目光轉向她,詩語心跳頓時慢了半拍,這人想幹什麼......
她行禮然後站起來,看他接着下筆。
詞牌已經出來,李新洲手中筆如行雲流水,不一會兒第一句就出來了。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詩語忍不住跟着念,第一句纔出,低聲議論,竊竊私語的聲音小了許多,很多人臉色已經不好看了。
詩語有些驚訝,光是第一句,盛事景象,大氣鋪開,讓她心中一震。
這......這真是那橫行無忌,陰險狡詐之人嗎?
來不及多想,那邊李星洲手下之筆並未停歇......
詩語緊緊盯着,也跟着念出來:“寶馬雕車香滿路.......”
這句一出,許多人徹底古板說話了,詩語也覺得驚豔,這禽獸......這混蛋,自己當初還以爲他是買詩的,沒想他真有才學......
詩語跟着他手中筆,轉了個方向,衆人連忙爲她讓開路,只有面色難看的李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她不得已只好繞開。
那蒼勁有力的字還在筆下不斷寫成.......
詩語跟着念出來:“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寫到這,李星洲微微停筆,上闕已成,全場寂靜。
......
詩語心中驚訝歎服,忍不住又念一遍:“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周圍有人情不自禁小聲嘆道:“好啊,實在是好!”
他這一句引得無數同感,許多人都跟着微微點頭,氣氛和剛開始的等着看熱鬧截然不同了,已經在寂靜中產生微妙的變化。
大多數人目不轉睛,就等下闕,這種時候也沒人敢打擾李星洲,怕斷了他才思。
上闕短短几十字,已將上元盛景寫得淋漓盡致,那下闕呢?
衆人期待着,大氣不敢喘,那混蛋卻看向她,嘴角是熟悉的壞笑,然後便不假思索動筆了。
一衆目光瞬間匯聚紙上。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詩語念出來,這一句,已從上闕繁華盛世,光影摩挲中脫塵俗而出。
可不知爲何,詩語總有些別樣的預感,心跳微微有些加速....笑語盈盈暗香去啊,這混蛋果然是個登徒子。
“衆裡尋他千百度......”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最後一句念出,詩語感覺自己心跳完全停住了。
思緒有些恍惚,直到身後有人小聲提醒她,她才反應過來,連忙將全詞一起唸了一遍。
“東風夜放花千樹。
更吹落,星如雨。
寶馬雕車香滿路。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衆裡尋他千百度。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她一念完,外面擠不進來,看不見箋紙的人也終於聽清了。
周圍只剩下一陣陣輕嘆,衆人都在默默回味,慢慢品讀,不一會,小小的桌案邊,都被“好啊”“實在是高”之類低聲細語充斥.....
靠得最近的幾個讀書人都後退幾步,然後向李星洲長長作揖,那混蛋倨傲,也不回禮,只是點頭。
在場只有皇孫李環的臉色很難看,時不時有人將目光都匯聚到她身上。
世子爲何讓她磨墨,又爲何只讓她來念詞呢,再看那一句全詞點睛之筆“衆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這詞看似有許多解釋,上闕書盡繁華盛景,下闕卻脫出塵俗,入世脫俗,不過如此,只怕到了前無古人的程度。詞本身卻在大氣磅礴中意外的舒緩委婉,意境深遠卻縹緲難尋,有諸多遐想和解釋。
可想到世子寫詞前的種種舉動,大家似乎都明白什麼,目光若有若無的匯聚在精緻打扮,美豔迷人的詩語姑娘身上。
一旁參吟風也黯然失神,看了她一眼,然後默默退出人羣。
畢竟.......一直在茫茫人海中尋覓,卻始終不見,突然下個剎那,回首往昔之時,竟然發現,一直苦苦尋覓的人就在自己身邊,只是從未發現。
多美的意境......
許多人開始遐想翩翩,又聯想到以前李星洲對詩語姑娘死纏爛打的謠言,若有若無的事情被勾勒出來,讓人忍不住想起.......
詩語心跳幾乎跳停,她想讓自己脫離若人羣冷靜一下,怎麼能受那禽獸的影響,可衆人目光時不時總彙聚在她身上,她根本無法抽身。
“你幫我遞送上去。”李星洲對她道。
她不由自主便點頭了,衆人簇擁中,那詞被遞上高臺.......
之後自然是順理成章,便是稍微懂詩詞的人也知道,這詞高到了何種程度,許多人都不敢評了。
寶園和尚,參吟風,馬原的詞根部望其項背也難。
.....
“詞自然你唱,不過本世子以後去找你,你不得拒之門外,也不得不從。”隱約間,李星洲臨走前的話在她耳邊迴盪,一如既往蠻不講理。
她不知自己當初如何回答的,總之......大概罵回去吧,應該......
這詞一出,魁首詞再無爭議,上首在座都大加讚譽,她唱了一遍,又唱一遍,在場之人還是覺得好,只有皇孫李環臉色十分不好,不久便匆匆離開了。
另外一邊,殷殷的臉色也不好看,畢竟這詞實在太好,稍有功底的人都知道它好到令人絕望,無與爭鋒。一如之前李星洲在梅園之中的《山園小梅》,李星洲的才學經此夜之後必有定論了。
詩語覺得自己越來越看不明白他到底是個怎麼樣的人了。
衆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
.......
詩會在下半夜才結束,李星洲一首青玉案也從詠月閣藉着上元節繁榮盛況快速傳播出去,很快就傳遍京都街頭巷尾。
詩語在衆人簇擁中出的詠月閣,甚至很多人話語中有討好她的意味,這不難理解,衆人定是以爲她跟李星洲關係親密了。
在幾位丫鬟和衆人簇擁回芙夢樓,臨走前陳鈺大人將詞的原稿給她,並說他雖也對此詞愛極,可君子不奪人所愛。
詩語又是羞澀,又是氣急,這些人都誤會了,她與那禽獸現在勢同水火,哪會,哪會.......可詞她終究是收下了。
回到芙夢樓,她才知道自己居然沒選上花魁,花魁是金玉樓的殷殷姑娘。
因爲詠月閣場內消息被金玉樓花大價錢封了一兩個時辰,所以起初外面沒人知道李星洲爲她寫了《青玉案》的事。
很多大商因此把金花投到了金玉樓那邊。
難怪殷殷走的時候還是一臉得意,想必早就知道些消息了。
田媽媽卻半點不生氣,還樂呵呵的笑着讓她打扮打扮,給很多慕名而來的人唱那首現在瘋傳,飽受讚譽的《青玉案》,詩語點點頭,雖又困又累,可這也是她必須做的。
田媽媽之所以失了花魁還這麼高興,實在是因爲金玉樓金主和殷殷都想得簡單了,他們用這種辦法得了花魁又如何?花魁不過是個名頭而已,歸在它背後的名聲,如此一來商人花錢卻沒買到名聲,已經得罪了很多大商人,得不償失。
......
“下流,色胚,男人都一樣,哼!”何芊不滿的踢李星洲一腳,不過力道掌握很有分寸,也不疼。
他一邊教阿嬌如何點孔明燈,一邊回頭笑道:“我又怎麼了。”
“哼!”小姑娘不滿的邁開頭:“那女人不過是胸大了些,屁股翹了些,你就給她寫詞,男人真是庸俗。”
李星洲說的有事就是月兒和何芊說起放孔明燈的事,兩人越說越興奮,於是他便乾脆帶着她們出來,畢竟在詩會上也無聊,沒想到這時候李環搗亂來了....
“胸大不好嗎,難道要小纔好。”李星洲反駁道,一副我是流氓我拍誰的態度,何芊一下子臉紅了,又踢一腳。
不過之後也不敢再跟李星洲這個老流氓說詩會的事情了。
辛棄疾這首《青玉案.元夕》可謂婉約派中的泰山北斗之作,明明是婉約詞,讀起來卻偏偏能給人一種大氣磅礴,場面宏大之感,可若說豪放,情感卻引而不發,委婉曖昧。
後世很多人解讀此詞都認爲這次詞有自憐幽獨之感,可那都是結合辛棄疾生平來說的,李星洲可沒辛棄疾那樣的生平,放在他身上,那自然該是什麼就是什麼了。
玩了一晚上,到了凌晨兩三點的感覺,他才一一將何芊還有阿嬌送回家中,然後自己也回府了。
一到王府,秋兒月兒累了一晚上,也很快入睡。
.....
第二天一早,他照常早起練習馬術,路過門陳鈺府中時,老人依舊像往常一樣作揖,然後又回頭道:“不錯,年輕人不能總是藏拙。”然後便被下人扶上車走了。
早飯過後,李星洲去了後山,看黑火藥的生產情況,元宵過了,他時間也不多了。
秋兒也照常忙碌起來,在她的指揮下,水力驅動系統的搭建已經進入尾聲,李業精心設計過,最後的傳動槓桿將兩頭適用,並且能根據工作需要調換工作部件。
這樣一來以後必然會節省很多事。
不過,有很多事需要了結,他並非健忘的人。
李星洲讓府中護院聯繫了京城有名的混混孫半掌,然後出錢讓他幫忙收拾當晚欺負阿嬌的馬原等人,並且告訴他們,只要不死就成,並且可以報他的名號。
這事對李星洲自己來說是必須做的,若說勾心鬥角的上層鬥爭,他可是高手,自有分寸。
孫半掌辦事效率倒令他刮目相看,也不知他是爲討好王府還是怎麼的,第二天孫半掌就親自上門,悄悄給他看一堆裝在灰黑麻布袋裡的耳朵,說是馬原等人的。
李星洲看了一眼,打賞了他幾貫錢,然後讓他把耳朵也帶走了。
......
消息如同這幾天猛烈的春風,快速傳播。
京中這幾天盛傳李星洲詠月閣詩會一首《青玉案.元夕》如何如何了得,勾欄酒肆,茶館青樓處處傳唱,比起之前懷疑李星洲的才學,現在話題反而偏向爲何李星洲之前爲何未有遠名,也沒聽說過他才學的猜測。
有人說是王憐珊許給他後才浪子回頭。
也有人說他本就有大才,之前是在裝瘋賣傻。
還有的更加離譜的,說什麼去年京都天降大雨那幾年,李星洲被一道雷劈了,從此靈竅貫通,已不同凡人,這種說法大多是說書的在說......
總之亂七八糟都有,人們對李星洲印象也大有改觀。
可就在這時候,李星洲買兇打人,詩會上和他不合的才子都被割了一隻耳朵的傳言也來了。
這下子李星洲本來大有改觀的印象一下子又跌回去,變得褒貶不一起來......
.......
“衆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竟對一戲子買唱之女做出這等詞,簡直不學無術,行爲不端。”坤寧正殿內,皇上不滿的拍桌子道。
“星洲到了年紀,想女孩了也是正常,我看陛下還是快點催催王家早點完婚吧。”皇后伺候在一旁,手中正做着女紅,可看尺寸是給孩子用的。
皇帝哼了一聲:“上元節明目張膽巴結當朝大將軍,之後還買兇報復,打了一羣讀書人,他簡直目無法紀,膽大包天!”
皇后道:“不過是小孩子胡鬧罷了,星洲畢竟年幼。”
皇帝不說話了,算是默許皇后的說法,遂又想到什麼,難得一笑:“呵呵,前幾天鹽鐵使向朕彙報說星洲買了三千多斤鐵石,不知用處,也未在鹽鐵司報備,心中不安。
現在朕看來他不過是想多了,星洲這孩子向來喜歡胡作非爲,買些鐵石也不知道他又想做什麼怪。”
皇后也不以爲意,只當笑話聽:“陛下,魯節他始終是外人,哪知我們自家事。
星洲這孩子從小頑皮,做的錯事還少嗎?
那魯節也是,他難不成還擔心星洲造反不成?星洲那脾氣,心直口快,上元節覺得大將軍孤苦伶仃就去拜會,也不避諱,不想慮別人會怎麼想。與他不對付的人就要收拾,也不怕人們議論,哪會有那心計啊。”
皇帝點點頭,有些高興的道:“不過文采確實難得,這一首《青玉案.元夕》也是經世之作了,以前朕還不知他文辭如此了得。”
恰好這時,門外小太監進來,拱手道:“陛下,參知政事羽承安大人求見,說有是稟報。”
皇帝皺眉:“他有事不在朝堂上奏,來見朕幹嘛。”
“陛下召他問問不就知道。”皇后放下手中針線,讓身邊的宮女拿下去,準備召見。
皇帝便道:“讓他進來吧。”
小太監領命,匆匆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