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紅血黑

血紅血黑

逃兵

1934年11月,湘江。

這是紅軍離開於都根據地後,最慘烈的一戰。一軍團的陣地上狼煙四起,哀鳴聲,喊殺聲,扯地連天。天空中,數架敵機在狂轟濫炸,敵人的炮彈如蝗蟲般飛來。

一軍團的陣地上沸騰了。

紅軍戰士張廣文伏在戰壕裡,不知殺退敵人多少次進攻了。士兵們都殺紅了眼,煙熏火燎的,都讓人分不出本來的面目了。身邊的戰友一批批躺倒了,有的受了傷,蜷縮在那裡,一聲接一聲地哀叫着。

湘江,是紅軍長征通過的第四道封鎖線,而前三道封鎖線,紅軍並沒有經歷到更多的抵抗,一路喊着就過來了。湘江是湖南的地界,湘軍唯恐紅軍佔領湖南,他們拼死抵抗,誓死要把紅軍源源消滅在湘江兩岸。

一軍團、三軍團擔負起阻擊湘軍的任務,掩護大部隊過湘江。十萬紅軍,肩挑背扛着整個國家在遷徙。

已經一個星期了,部隊還在源源不斷地過着江。

在這一個星期的時間裡,張廣文見到了太多的死亡。好端端的一個人,剛纔還和他喝着一壺水,轉臉間,一顆炮彈落下來,人就隨着一聲巨響、一縷硝煙,消失了。眼前的敵人,也是成片地倒下去,敵軍官舞着槍在後面督戰。他眼睜睜地看見,敵軍官一連射殺了好幾名潰退的士兵。士兵們被軍官的威懾鎮住了,又一窩蜂地擁了上來。紅軍長槍短炮的,只有拼了命地打,否則陣地難保。雙方的拉鋸戰,使紅一團的陣地成了一片焦土。

張廣文是第四次反圍剿之前參加的紅軍。那天,他正在山上放牛。村蘇維埃婦救會主任於英來了。於英是附近十里八村最漂亮的姑娘,一條粗黑的辮子在腰間一甩一甩的。她見人就笑,說話的聲音就像在唱歌兒。她見到張廣文就笑了,唱歌似的說:廣文,放牛呢。

張廣文一見於英的一雙眼睛就定在那裡,呼吸都不正常了。他還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看着於英。於英迎面站在他前面,高挺的胸脯一聳一聳的。他乾乾澀澀地說:啊——

於英笑眯眯地說:廣文,參加紅軍吧,建立蘇維埃,過好日子。

張廣文的哥哥張廣開是去年參加的紅軍,此時正在前線打着仗。他記得那天晚上,於英去了他家一趟,把哥哥叫出去。很久,哥哥纔回來。第二天,哥哥就參加了紅軍,戴着紅花,敲鑼打鼓地上了前線。

想到這兒,他有些口吃地說:俺哥都當兵了,俺要去,俺爹孃就沒人照顧了。

於英又笑了一下。她伸出手,拉過張廣文的手,瞬間,他似觸了電,渾身顫抖着。然後,於英看着他說:你爹孃有我們蘇維埃**呢,你放心走吧,以後你爹孃就是我爹孃,有我一口乾的,就不讓二老喝稀的。

她的眼睛像一道閃電,說話間擊中了張廣文。他似呻似喚地說:俺還沒有討上媳婦哩。

於英又說:等革命勝利了,人人都會成家的,女子們都喜歡革命郎吶。

張廣文聽得口乾舌燥,什麼都說不出來了。美麗的於英在剎那間定格了,永遠地印刻在張廣文的腦海裡。

不久,他當了紅軍,和哥哥在同一個連隊裡。第五次反圍剿的戰鬥中,敵人的一個機槍手的子彈射穿了哥哥的胸膛。哥哥犧牲在他的懷裡。他抱着哥哥,哥哥嚥氣前,臉上沒有一絲的痛苦,他氣喘着說了一句話:告訴於英……後面的話還沒有說完,哥哥頭一歪,永遠地閉上了眼睛。哥哥要告訴於英什麼,張廣文猜不出,這成了哥哥留下的一個謎。

不久,根據地越打越小,紅軍時刻被動着。

又是個不久,長征開始了。剛開始,他們管這次行動叫轉移,到別的地方開闢新的根據地。但究竟去哪兒,沒有人能說得清楚。關於長征的叫法,那是後人總結出來的。

隊伍踏上了征程,越往前走離根據地越遠了。紅色根據地,那是紅軍士兵的家啊。張廣文和所有的紅軍戰士一樣,越往前走,心裡越空,越覺得沒有底。不分晝夜地行軍,讓他們身體疲憊,可他的神經卻靈醒着。他想到了爹孃,想到了戰死的哥哥,爹孃現在只剩下他這棵獨苗了,自己這一走,他們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呀?想起爹孃,他就想起了半山坡上的那兩間茅草房,心就火燒火燎的。

在這期間,連隊有士兵開始溜號了。夜晚的部隊就宿營在山野裡,第二天集合時就少了幾個兵。越往前走,這種情況就越嚴重。幹部就開始做工作,講革命和革命成功後的美好。張廣文想到了於英說過的話。部隊出發時,於英代表村蘇維埃**來看他們,一年多沒見,於英瘦了,但還是那麼精神。於英說:這次部隊轉移是勝利的轉移,等紅軍回來了,我要站在村口接你們。說完,撲閃着兩隻大眼睛,話裡有話的樣子。他參軍前就盼着革命勝利的那一天,到那時,於英就會來接他。那該是一種怎樣的情景呢。

別的士兵開小差了,他也動過溜掉的念頭,可想到於英的那雙眼睛,彷彿那雙眼睛正在望着他。自己真要是溜了,回到村裡,他如何面對於英的眼睛呢。於是,他忍住了,一走就走到了湘江。

湘江兩岸的陣地依舊苦戰着。紅軍剛出發時,連隊裡有七十幾號人,兵強馬壯的,此時只剩下不足二十人了,樣子是人不人、鬼不鬼了。戰事還在繼續,張廣文不知這場戰鬥何時才能停止。敵人的進攻一波強於一波,沒完沒了。

他終於意識到,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他會被敵人的子彈射死,或者被**炸死。他又想到了年邁的爹孃,此時二老一定站在家門口,眼巴巴地望着隊伍開拔的方向。想到這兒,他在心裡嚎叫一聲:爹,娘——眼淚就流下來了。

那一夜,敵人暫時停止了進攻。他被排長派去搬運彈藥。離開陣地的一刻,他做好了逃跑的準備。他對自己說,這是最後的機會了,如果失去這個機會,明天一早敵人發動新一輪進攻後,自己說不定就死在這裡了。

他走在搬運隊伍的最後,藉着小便的機會,躲進了林子裡。

等了一會兒,見沒人找他,就瘋了似的跑起來了。他一邊跑,一邊在心裡說:俺不能死,死了就見不到爹孃了。這時他又一次想到了於英。

他一路瘋跑着,跌倒了,再爬起來,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回家。

天亮的時候,他的身後隱約傳來槍炮聲。他知道,新一輪戰鬥又打響了,他卻活着,走在一片樹林裡。他估摸着跑了十幾公里後,終於放鬆下來,一搖一晃地向前走去。

突然,他發現不遠處有動靜,那是人發出的聲音。他下意識地躲在一棵樹後。那人近了,也是搖搖晃晃地走着。待他發現那人時,那人也發現了他。倆人相隔不遠,對望着。那是敵人的一個逃兵,身上什麼都沒有帶,赤手空拳地立在那兒,但那身軍裝卻掩不住他的身份。

倆人經過最初的慌亂後,很快都沉穩下來,也同時意識到了對方逃兵的身份。

那個逃兵笑了,露出一口白牙,見多識廣地說:兄弟,現在咱們都一樣,你不是紅軍,我也不是湘軍,咱們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活命。

他長吁了口氣,靠在一棵樹上。逃兵走過來,在離他很近的地方,一邊掏出煙來吸,一邊眯着眼看他:兄弟,哪兒人啊?是回家還是另謀出路哇?

他指了指前面,那是江西的方向,嘴上說着:回家。他逃出來就是想回家,照顧年邁的爹孃。

逃兵甩了菸屁股道:還是你好啊,有家能回。我不能回去,回去還得被他們抓回來。得,我跟你走,走哪兒算哪兒,有口吃的,能活命就行。

張廣文在前面走,那人在後邊跟着。一路上,他說得少,那人說得多。從理性上講,他不戒備那人;可在心裡卻無法接受,昨天他們還面對面地廝殺着,現在卻走到了一起,共同的命運就是逃亡。他怎麼也想不到,會在這裡,遇到這樣一個人。

那個逃兵天生就是個碎嘴子,彷彿不讓說話,就是不讓他呼吸一樣。他一刻不停地說着。他說他的家在湖南,當兵三年中,跑了三次,被抓回來三次。他是機槍手,在這之前就和紅軍打過仗,是圍剿紅軍。這次也是圍剿紅軍,卻和前幾次不一樣,這次打得太兇了,死的人也太多了。他害怕了,所以跑了出來。

逃兵機槍手的身份一下子觸動了張廣文,哥哥就是死在敵人的機槍下,衣服被穿了一個大洞,哥哥在死前,連句完整的話都沒有說完。哥哥是在五嶺峰的戰鬥中犧牲的。

他立住腳,盯着逃兵問:你在五嶺峰打過仗嗎?

逃兵怔了怔,似乎在回憶,但很快說:我打的仗多了去了,五嶺峰肯定打過。我的機槍一掃,人一片一片地往下倒。我晚上做夢,都有那些死鬼來纏我,淨做噩夢了。

他望着他,相信眼前的人就是殺死哥哥的仇人。

他繼續在前面走,腳下用了力。逃兵呼哧帶喘地說:兄弟,那麼急幹啥,咱現在安全得很;你怕我跟着你,是不?別怕,等我走出林子,你就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咱井水不犯河水。

他不理那人,急急地在前面走。雖然腳下的步子加快了,回家的心情卻淡了,身後那人是他不共戴天的敵人,用機槍殺死了那麼多紅軍,也包括他的哥哥。

後來,他累了,不想往前邁一步了,於是停下來,靠在一棵樹上喘着。後面那人也立住腳,先是坐着喘了一會兒,就仰躺在草地上,一會兒就打起了鼾。湘江一戰,就是七天七夜,人的眼皮就沒有歇過。張廣文的眼皮子開始有些發黏,可腦子還很靈醒——眼前躺着的是紅軍的仇人,他從隊伍裡逃了三次,又被抓回去三次,誰知道這次他會不會再給抓回去。抓回去的他,就又是一名機槍手了。張廣文的耳畔又響起了機槍的鳴叫,眼前一排排的紅軍戰士割麥子似的倒下了,還有哥哥臨閉眼時的痛苦表情……

他站了起來,一步步向那個逃兵走去。他望着毫無戒備的逃兵,惡狠狠地撲過去。此時,他覺得自己又是一個紅軍戰士了,他的雙手掐在逃兵的脖子上,下死勁兒地用着力。

不知過了多久,他搖晃着站了起來。一瞬間,他的眼前閃過一雙眼睛,那是於英的眼睛,飽含着讚許。他渾身一緊,望着眼前這片陌生的林子,人徹底清醒過來。他在心裡說:我是紅軍戰士。

想到這兒,他踉蹌着向槍炮聲傳來的方向走去。他感到自己的背後,一直有一雙眼睛在看着自己。

擴紅女

蘇維埃根據地的紅軍在廣昌失守後,仗就越打越困難了。出發時,隊伍是長長的幾列縱隊,很有聲勢。從戰場上回來,隊伍就短了一大截,士兵們低頭耷腦的,很沒有精神。

紅軍隊伍在經歷五次反圍剿的幾次失利後,嚴重缺員,各級蘇維埃就把擴充紅軍隊伍當成了首要任務。一時間涌現出許多的擴紅婦女,後來,她們中的許多人就成了蘇區的擴紅模範。蘇維埃**把這項光榮又艱鉅的任務交給女娃去做,也有着一定的便利條件。

蘇維埃婦救會主任於英,那一年二十出頭,長着一雙會說話的眼睛,一條粗黑的辮子甩在腰間。那些日子,她腳不停歇地專找那些男娃說話。

村裡村外,已經歷了幾次擴紅**,年輕力壯的男人們在幾次擴紅中,都義無反顧地參加了紅軍。他們的目標只有一個,保衛蘇維埃,保衛到手的勝利果實。他們參加紅軍是死心塌地的。

此時的青壯年能參軍的都走了,有的犧牲在保衛蘇維埃的戰場上,有的仍在隊伍中戰鬥着。村裡還剩下一些十六七歲的半大小子,革命到了緊要關頭,擴紅工作就發展到了這些準男人身上。當時村子裡的大街小巷貼滿了鮮亮的標語:保衛蘇維埃,人人有責。村頭村尾,一派熱火朝天的革命氛圍。

於英的兩個哥都參加了紅軍,家裡只剩下她一個女娃了。紅軍隊伍不招女兵,要是招女兵,她早就報名參加了。革命的激情在於英的心裡燃燒着,爲了革命,她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她日夜盼望着革命勝利的那一天。她現在是村婦救會的幹部,她的工作是擴紅,只要一撥接一撥的青年,經她的手送到紅軍隊伍上,革命纔有勝利的希望。

劉二娃正在山上放牛。劉二娃家裡就他這一棵獨苗,今年十七歲了。於英找到劉二娃時,劉二娃有些吃驚。他認識於英,這個婦女幹部經常到他們村裡搞擴紅工作,一個又一個青年在她的動員後,參軍走了。劉二娃看着那些青年,胸前戴着大紅花,在漂亮的婦女幹部於英的陪伴下,走出家門,走到隊伍裡,看得劉二娃的心裡也癢癢的。他也希望自己能參軍,在於英的陪伴下,興高采烈地走出家門。可爹孃不同意他參軍,還給他訂了親,那個女娃他一點也不喜歡,他心裡喜歡的是於英。

二娃做夢也沒有想到於英會來找他。

那天的確是個好天,天上一絲雲彩也沒有,幾頭牛悠閒地在山坡上吃草。劉二娃坐在一棵樹下,於英也坐了下來。二娃的心裡癢癢的,他聽於英說話,就像聽一支歌。

於英說:二娃,參軍吧,參軍光榮哩。

於英還說:二娃,當紅軍,保衛蘇維埃。

……

二娃聽了於英的話,頓覺天旋地轉。他語無倫次地說:可……可俺放牛哩。

於英說:你參軍了,你家就是軍屬了,村裡會有人幫你家放牛的。

俺爹俺娘不同意哩。二娃仍喘着氣說。

你爹你孃的工作會做通的。於英仍像唱歌似的說。

俺爹俺娘讓俺成親,接香火哩。

等建立了新社會,再成親也不遲,那時候的女娃任你挑呢。

二娃的目光一飄一飄地落到了於英的臉上,於英真誠火熱地望着眼前的二娃。二娃似乎受到了某種鼓勵,夢囈般地說:俺想……想娶你這樣的女娃。

二娃說完,覺得自己快成了一條幹死的魚了。

於英用那雙會說話的眼睛水汪汪地望着二娃,她紅了臉道:二娃,等你參了軍,革命勝利了,你成了功臣,俺就嫁你。

真的?二娃睜大眼睛站起來。

真的,我不騙你。於英也站了起來,目光真誠地望着二娃。

於英姐——二娃叫了一聲,就死死地把於英抱住了。於英任憑二娃下死力氣地抱住自己,她的心裡充滿了母性的柔情。她伸出手,摸着二娃的頭。她知道,二娃這一走,說不定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也許是犧牲了,也許成了功臣,一切都是未知的。不管怎樣,他們是爲保衛蘇維埃參的軍,他們不容易呢。想到這兒,於英的眼睛溼潤了。

幾天之後,二娃參軍了。他穿着於英爲他打的草鞋,戴着於英爲他扎的紅花,在於英的陪伴下走出了家門,來到隊伍上。他和於英分手時,用溼潤的聲音說:姐,我終於當兵了,你等着俺。

於英堅定地點點頭。

二娃走了,他帶着夢想和希望。

於英背過身,有兩滴淚水滾了出來。她知道,自己的任務還很艱鉅,於是又向另外一個山坡走去。那個山坡上還有馬家的老三,今年也十六歲。她又一次向馬三走去……

紅軍踏上長征路的那一天,於英親手送走了十六個男娃參軍。她被蘇維埃**評爲擴紅女模範。

幾天之後,紅軍的隊伍從瑞金和於都出發了。紅軍出發的那天早晨,於英在家裡呆愣了好半晌,她不知道紅軍這一走,何時才能回來。一個又一個男娃的音容笑貌,清晰又深刻地出現在她的眼前。

馬三說:姐,等革命勝利那一天,俺就娶你。

王小五說:姐,等俺回來啊。

……

想到這兒,她已經淚流滿面了。

那些弟弟們就要走了,她要讓他們記住她,記住革命勝利那一天回來找她。她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作爲信物,她在鏡子裡看到了自己的一頭烏髮。她找來剪刀,整齊地把頭髮剪下來,又仔細地分成十六份,然後揣在懷裡,匆匆地走到紅軍集合的地方。

那裡已經是人山人海了。送行的人和即將出發的人,相互喊着對方的名字。這個送過去兩個雞蛋,那個遞過去一雙草鞋。男娃們一邊流着淚,一邊說:俺們還打回來的。鄉親們也哽咽着:我們等你們回來啊。

於英在隊伍裡找到了李柱,李柱也看見了她,親熱地叫一聲:姐——

於英從懷裡掏出一縷頭髮,塞給李柱道:拿着,這是姐的。

李柱望着剪短了頭髮的於英,含着淚說:姐,你等着,俺一定打回來。

她咬着嘴脣道:姐等你。

說完,她衝李柱揮揮手,又向前跑去。終於在另外一支隊伍裡看到了馬三……

隊伍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帶着眷戀和不捨,踏上了征程。

雨飄着,伴着送行親人的眼淚,一起灑在這片赤色的土地上。

那以後,人們經常會看到於英站在村口的土路上,向遠方張望。那會兒,有許多的人都這麼日日夜夜地盼着、望着,盼望着自己的隊伍早點回來。

後來隊伍到了陝北,紅軍改成了八路軍,又改成了解放軍。全中國解放了,那些走出去的子弟兵們,該回來的也都回來了。唯有於英親手送出去的那十六個紅軍,一個也沒有回來。

於英一直也沒有結婚,每天她都會走到村頭的土路上,站在那裡望上一陣子。這麼多年了,村頭的張望和等待,成了她生命中的一部分,不管風霜雨雪,從沒間斷過。村人們都說,於英是個怪人。

於英的頭髮早就長長了,先是烏亮水滑的一頭,後來,一頭烏髮現白了,再後來就完全白了。現在的於英,仍每天站在村口張望。她的一雙眼睛早就成了風淚眼,望一會兒,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流出來了。她一邊用衣襟擦眼,一邊在心裡說:姐等你們回來呢,咋就一個都不回來了?

再後來,七老八十的於英就活不動了。她死後,村裡根據她的遺願,把她葬在了村口的山坡上,墳前立了塊碑,上面寫着:擴紅模範於英。

現在,她每天都立在村口的山坡上,地老天荒地望着遠方,想着,念着,盼着。

西路女兵

紅西路軍在甘肅羊泉峪一戰,婦女團的醫生王茜被馬匪活捉了。同時被捉的還有幾十名婦女團的士兵。

王茜被捉前,做好了與敵人同歸於盡的準備。馬匪把婦女團的一個營包圍了,那會兒她們已經把自己裝扮成了男兵,長髮塞到帽子裡,又抓了土在臉上擦了。

馬匪包圍她們的時候是在一個晚上,地點是羊泉峪。她們在夜半曾組織過一次突圍,隊伍也算是突圍出去了,費了半天的力氣,跑了有幾里路,可馬匪們的騎兵一眨眼的工夫又把她們圍住了。

天亮之後,敵人發起了進攻。從被敵人包圍之後,她們就沒有想活着出去的打算。她們把最後一顆子彈或手**留給了自己。

敵人進攻了,一排騎兵颳風似的向她們襲來。她們伏在石頭或凹地裡,向敵人打了一排又一排子彈後,敵人有的落馬,有的繼續向前衝着,舉在敵人手裡的馬刀,在太陽下閃着冷光。最後,她們的子彈射完了,敵人的騎兵輕而易舉地衝進了她們的陣地。

王茜腰裡還有最後一枚手**,她想等敵人到了近前,再和敵人同歸於盡。她看見兩個敵人獰笑着朝自己策馬衝來時,她掏出手**,拉開了保險。敵人怔住了,勒馬立住,可她手裡的手**卻並沒有炸響,又是一枚啞彈!

敵人的馬刀在她眼前一揮,便挑落了她頭上的帽子。她的長髮披散下來,另一個馬匪驚呼一聲:是個女毛賊。

她還沒有從地上站起來,便被馬匪提拎起來。她的身子一騰空,便不由她做主了。強悍的馬匪提一隻小雞似的,活捉了她。同時被捉住的還有幾十個婦女團的幹部戰士。

她們被集中地關在一個羊圈裡。

馬匪們爲俘獲這麼多女俘,着實歡欣鼓舞了一陣子。他們架起篝火,吃肉、喝酒,然後把女俘們拉出去過堂。

他們並不想從女俘的嘴裡得到什麼秘密,而她們也沒有什麼秘密可言。甚至,馬匪們都不想關心她們的身份,在他們的眼裡,她們只是些高矮不同的女人。他們的過堂,實際上就是相看。

生活在戈壁灘多年的馬匪們,不論職務高低,大都沒有成親,茫茫戈壁,最缺的就是女人了。他們這一戰,俘獲了這麼多女人,他們要享用,要生活。馬匪們依據職務的高低,挑肥揀瘦地選擇着這些女俘。

王茜被馬匪中的一個團長選中了。這個團長姓馬。馬團長讓人看不出實際年齡,臉上的刀疤斧刻刀鑿似的,穿着羊皮襖,手裡提着二十響的盒子槍。他像頭餓狼一樣,圍着王茜前前後後、左左右右地看了,就一揮手道:老子就要她了。

說完,兩個衛兵架起王茜就走,任你掙扎喊叫都沒有用。團部有幾排土房子,東倒西歪着,一股羊圈味兒。在這戈壁灘上,能有這幾間土房子就不錯了。

馬匪們早就爲王茜準備好了衣服,和一些吃的東西。衣服是西北女人常穿的土布衣服,吃的也就是奶茶和饢,這是馬匪們最好的嚼咕了。

王茜不換衣服,也不吃。她從被俘的那一刻起,腦子裡只有兩個念頭,那就是逃或者死。逃跑,她沒有機會。她們集體被關在羊圈時,周圍有許多的馬匪把守,就是跑出去了,這茫茫戈壁,跑不多遠就會被馬匪抓回來。有人試過,結果以失敗告終。她被馬團長帶出來時,以爲會有機會,沒想到房子前後總有幾個站崗的兵,影子似的轉來晃去。看來逃跑是沒希望了,那就只有一死了。

屋子裡除了土牆就是土炕,想死,卻連個抓撓的東西都沒有。此時,她恨死了那枚啞了的手**。如果那枚手**炸響了,就用不着她這麼煎熬了。馬匪把她帶到這裡,她知道等待她的後果是什麼。

她被關在土房子裡,急紅了眼睛,她真正體會到了求生不成、求死不能的痛苦。

一陣馬蹄聲響過後,馬團長提着馬鞭,醉醺醺地出現在她眼前時,屋裡的光線一下子就暗了一半。馬團長一雙醉眼把她看了又看,然後道:咦,你不吃不喝,這是想甚哩?你從今兒起就是俺婆姨了,以後就跟俺過日子,生孩子。

說完,他紅着眼睛撲過來,三兩下就把王茜的衣服撕扯了。那是她的軍服,雖然襤褸了,但畢竟是一種身份象徵。馬團長扯完衣服,又把它們揉成一團,隨手扔在門外,衝外面的馬匪說:燒了,看她還穿甚!

接下來的事情就不可避免地發生了。馬團長**了她。此時,她腦海裡只有一個念頭了:死,去死——

想死,卻沒有尋死的辦法,她只能絕食,不吃不喝。兩天後,就有了效果。此時的她虛弱得已經沒有力氣從炕上爬起來了。這一點,早就在馬匪的掌控之中。幾個士兵過來,掰開她的嘴,一碗奶茶強行灌進去。她想吐,卻吐不出,就那麼幹嘔着。她終於明白,想死也並不是她想得那麼簡單。

事情的轉機是在被馬匪抓住的兩個月後,她發現自己懷孕了,孩子已經在她瘦弱的身體中顯形了。這孩子,正是她和張團長的骨肉。紅軍長征前,她就和張團長結了婚。長征開始時,他們一直在一起,他是團長,她是醫生。兩個月前,她隨婦女團過了草地,剛開始張團長他們也過了草地,後來又一次過草地時,走了回頭路,隨另一路主力去了陝北。直到那時,她才和自己的丈夫分開。

這會兒,她纔想起自從與丈夫分手後,她的月經就再也沒有來過。前一陣疲於行軍打仗,她根本就沒有想起這事。現在她才意識到,肚子裡的孩子是她和丈夫留下的。按時間推算,孩子已經有四個多月了。自己是醫生,對這一點她堅信不疑。

自從發現自己懷了孩子,她暫時不想死,也不想跑了。她唯一的信念就是把孩子平安地生下來,這是丈夫留給她的,更是紅軍的種子。她要把孩子生下來,並把他撫養大。決心一下,她就完全換了一個人似的,該吃就吃,該喝就喝。幾日之後,她的臉色就紅潤了,身上也有了力氣。一雙目光不再那麼茫然,而是堅定如鐵了。

馬匪團長先是發現了她的這一變化,接着又發現了她肚子裡的孩子。馬匪團長以爲是自己的功勞,高興地拍着自己的大腿說:俺馬老幺也有後了,有後了。

那些日子,馬團長對她關心備至,百依百順。

王茜被俘八個月後的一天,產下一子,是個男嬰,很健康,模樣很像母親。馬團長的樣子比她還要高興,又是宰羊又是殺馬的,慶賀了三天,逢人就咧着大嘴說:俺婆姨給俺生了個小馬崽。

孩子出生,讓王茜的心穩定了下來。隨着孩子的一天天長大,她又想到了跑。此時,馬匪們對她已經很放心了,早就撤掉了衛兵的監視,她也能在軍營裡自由地出入了。看似平靜的她,一直在尋找着逃跑的機會。

在一次馬團長帶着隊伍劫殺一夥叛軍時,只留下一個排看家護院。此時,她終於等來了機會。出發前,她偷了一匹馬,然後又把四歲的孩子綁在了馬背上,風一樣地衝出了軍營。衛兵發現了,想攔,她丟下一句:找俺丈夫去。

哨兵還沒弄清楚團長太太到哪裡找丈夫時,人和馬就在眼皮底下風一樣地刮過去了。她的馬技就是這幾年跟着馬匪的騎兵練就的,爲了這次的逃離,她做好了一切準備。

半年之後,她找到了西安的八路軍辦事處。辦事處的人熱情地接待了她,安排她吃住,並把她的情況一級級地上報到了延安總部。不久,總部就來了指示,鑑於王茜複雜的經歷,又帶着四歲的孩子,回部隊有諸多困難,建議遣返。在這期間,張團長在陝北又一次結婚了。在戰爭年代,一個失蹤四五年的女人,又沒有任何音訊,後果可想而知。當然,這一切,王茜並不知道,她只是接到了遣返的命令。在她之前、和她之後的許多與她同樣命運的西路女兵,都面臨了這一結果。

王茜別無選擇,她懷揣着八路軍辦事處送給她的五塊銀元,輾轉着回到了老家湖南。那時,她一直堅信,她的丈夫張團長有一天會來找她的,因爲她是他的妻子,況且他們還有了共同的孩子。

她在等待和守望中一天天地過着。兒子細芽仔也在一天天中長大。

先是日本人投降,然後內戰全面爆發。她比別人更加關注戰爭的動向,因爲隊伍上有她的丈夫。

全國解放了。不久,抗美援朝又打響了。

細芽仔已經長成十幾歲的小夥子了。王茜在等待和守望中,一頭青絲隱約地現出了白髮。這時的她仍堅信,丈夫會來找她的。

1953年的一天,她意外地聽到了丈夫的名字,這是她從**人的口裡聽到的。那人說她的丈夫已經是首長了,過幾天就帶着全家人,回來省親。丈夫的老家也在湖南。

直到這時,她才知道自己的丈夫已經有了家室。那一年,細芽仔已經滿十八歲了。她聽到這裡時,人就變了,不說話,只是流淚,細芽喊她,她也是一動不動。

又過了幾日,從北京來的首長,終於回來了。他回到老家,爲父母上了墳,看望了鄉親。有人就說到了她,丈夫也沒有想到,她還活着,還有一個十八歲的孩子。

首長在城裡安頓好家人,隻身來到村裡,要看看她。當人們前呼後擁地把首長帶到她家裡時,人們驚奇地發現,她把自己懸在了屋樑上。

衆人大駭,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麼了。

首長流淚了,臨走時,給她敬了個軍禮。

沒多久,細芽仔參軍了。

幸福像花兒一樣 2幸福的腎橫賭 1幸福的完美 2幸福的完美 2激情燃燒的歲月 1激情燃燒的歲月 3文官武將 1快槍手 1夏日機關 2幸福像花兒一樣 2幸福的完美 1幸福的完美 2橫賭 2闖關東的女人 1幸福像花兒一樣 3闖關東的女人 2當過兵的二叔 1紅顏 2闖關東的女人 2國旗手幸福的完美 2幸福像花兒一樣 2紅顏 2二十年前的一宗強姦案 2狗頭金 2國旗手血紅血黑快槍手 1狗頭金 2快槍手 3幸福的完美 2幸福的完美 2幸福的完美 1激情燃燒的歲月 2狗頭金 1激情燃燒的歲月 3國旗手幸福的腎紅顏 2角兒 1血紅血黑幸福的完美 1二十年前的一宗強姦案 2二十年前的一宗強姦案 2文官武將 1當過兵的二叔 1角兒 1角兒 2幸福的完美 2夏日機關 2夏日機關 1紅顏 2橫賭 1幸福的完美 2國旗手最後一個士兵 2幸福的完美 2橫賭 2二十年前的一宗強姦案 2二十年前的一宗強姦案 1角兒 2激情燃燒的歲月 1快槍手 3國旗手狗頭金 1最後一個士兵 2幸福像花兒一樣 1幸福的腎角兒 2一唱三嘆幸福的完美 1二十年前的一宗強姦案 1狗頭金 2橫賭 2激情燃燒的歲月 2快槍手 2最後一個士兵 2幸福的腎幸福像花兒一樣 2血紅血黑幸福的完美 1激情燃燒的歲月 1快槍手 2文官武將 1夏日機關 2最後一個士兵 1一唱三嘆當過兵的二叔 1幸福的完美 1夏日機關 1關東鏢局 2夏日機關 2二十年前的一宗強姦案 2激情燃燒的歲月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