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豔屏發現自己的工作環境恢復了常態,那些避無可避的小牽絆突然就消失了。《biqime《文網》她聽肖鬆晚透露,某天秦嶺向佟定欽彙報工作時,佟定欽順便問了一句:“小李最近工作幹得不錯吧,我看她怎麼有點魂不守舍的?”
也不知道秦嶺是怎麼回答的。反正從那以後,李豔屏就不再需要遭遇那些令人不順心的“小事”了。
秘書處的環境永遠是少語沉悶的,然而像頑固的冰山終會融化,李豔屏慢慢地得以窺探到許多表面上看不到的事情。她陸陸續續地瞭解到,秘書處這些不愛說話的筆桿子們,私底下有着屬於自己的一套唱和方式。比如同一年入市府的程必思和洪承平都喜歡下棋,他們常在一個叫遠山茶室的地方下棋喝茶;年輕的崔俊和寧志遠喜歡打檯球,他們會約在週末的晚上一起玩。這些看似平常的娛樂,就像刻在棋盤的縱橫線,把某人與某人不動聲色地聯繫在一起。許多在臺面上不好說的話,在嬉笑玩鬧、插科打諢間很自然就傳遞了。從秘書處又可以推及到整個市府,這個龐大的政治系統裡誰跟誰親,誰對誰能幫得上忙,往往就從小小的娛樂節目中透露。有時秘書處共赴飯局,李豔屏暗暗觀察到,秦嶺與程必思,或者肖鬆晚與崔俊,常常看似無意地坐到一起,幾杯酒下肚,寥寥數語,真心話就出來了。
當然這隻限於男同事們,男人是天生的政治動物。他們總是菸酒不離手,很自然地在煙霧和酒精的作用下發酵出友誼。而女性在交際方面其實是弱者。她們不依賴酒精,從來不衝動,無論在什麼時候,都只能保持客氣的距離。在秘書處裡,嚴玉齡和溫蘭都是個性活躍的,秘書處裡只要一有人說話,她們都會熱情地附和。然而從實際效果看,她們就像是戲臺上的丫鬟,只起到調和氣氛的作用,沒有實際的影響力。
李豔屏從來就有很清晰的意識,在秘書處裡,她的處境是最艱難的。所有人都能在H市的政治脈絡裡找到根源,而她沒有。她的“背景”是佟定欽的老家同鄉,這聽起來就很虛弱無力。她最想倚仗的是佟定欽對她的寵愛,然而佟定欽並沒有義務寵愛她一輩子。“年紀太輕,尚欠火候”這句話,也隨時會落到她頭上。
是的,“寵愛”,就算對象換作肖鬆晚,也只能用這個詞形容。在一座人口上千萬的城市裡,有能力在秘書處工作的,絕不僅僅只是肖鬆晚或李豔屏。相反,每個人都可以輕易被替代,沒有任何的可惜。領導對下屬的看重,往往有很主觀的成分,甚至依性情或心情而定。正如李豔屏親眼所見,在秘書處這一羣才高八斗、學富五車、老謀深算的政治老手中,佟定欽只獨獨看中了肖鬆晚。
午間閒聊仍在繼續。佟定欽像是完全沒有經歷過那個曖昧莫名的夜晚,依然跟李豔屏親切地說笑。佟定欽在出席H市革命歷史展覽館開幕式時差點失足,報紙上雖然沒有報道,可他多少產生了些不快。在閒聊時,他忍不住對肖鬆晚說:“現在的年輕人工作態度真毛糙,過去我們籌備活動時,所有領導要走的路線,我們肯定自己預先走一遍。哪裡有拐彎,哪裡不平整,全都在心裡記得清清楚楚。哪會粗心得連地上有這麼大個坑都不知道。”
肖鬆晚照例是耐心地附和:“現在的人,一心只想着賺錢,對工作一點熱情都沒有。雖然每年都有大量的畢業生考公務員,其實一點也不熱愛這份工作。”
佟定欽淡淡地笑,說:“這是個非常物質的社會。時代變化了,人也變化了。”他忽然轉向一旁的李豔屏,關切地問,“小李,你一個人在H市生活,工資夠用嗎?”
李豔屏第一次碰到佟定欽關心她的經濟狀況,一時反應不過來。好半天才說:“說不上寬裕,但一個人花費足夠了。”
肖鬆晚說:“現在H市就是房子貴,一套普通的兩房一廳要四五十萬,像小李這種工資級別,要工作二十年才能買得起吧!”
李豔屏低頭,無奈地笑:“只能慢慢努力了。”
話雖然如此說,但李豔屏心裡清楚,在市府工作,哪怕只是在後勤中心打雜,都要比在私企打工強得多。公務員的工資看起來微薄,但是很有可能產生各種工資以外的收入,比如李豔屏跟嚴玉齡學會了炒股。中央下發的文件精神先是抵達S省,再根據S省的省情進行修訂,以S省的名義下發到H市,正式落實爲三至五年遠景規劃。李豔屏由於工作關係,有機會閱讀到各種遠景規劃文件,這些內幕消息往往能使她在股市上獲利。半年前,李豔屏曾隱約聽到市府規劃的H市與S市的高速公路計劃,她當時便買下了兩萬股H市高速的股票,現在已經翻了兩倍。從此,每當閱讀到市政重點工程項目規劃,她都會不動聲色地購買承接工程的地產公司和建築公司股票。僅僅靠着這些許的內幕消息,她便獲益非淺。
李豔屏在計算自己的得失收益時,就像在看一個硬幣的兩面。自從與佟定欽有了心照不宣的身體接觸,在接下去的一段時間裡,她失眠了。市府的宿舍是寬敞舒適的,可她在那寬敞的空間裡做着狹隘的夢。一時夢到二十年前,她第一次遇到佟定欽;一時夢到五年前,她與佟定欽相互攙扶在那個山洞裡;一時夢到上個月,她與佟定欽共坐在黑糊糊的車子裡。夢裡佟定欽的眼神都是炯炯發光的,像狼的眼睛。
而她就像一隻被堵在深洞裡的兔子,無處可逃。
當她一個人獨坐在黑暗裡時,所有的重大事件和細節都像電影般在腦海裡流過。她進行過濾,然後得出更深層的結論。佟定欽對她的態度有了改變,雖然這改變細微得讓人看不到。是的,從他那一面看,大概覺得她是主動的。在他從政的二十多年裡,一定有許多女孩主動投懷送抱。什麼動作是有意的,什麼是無意的,他洞若觀火。而他對她的幫助,正是表明他樂意接受。她那年輕而飽滿的身體,對他是有誘惑力的。那麼接下來,如何收拾呢。她不知道。
在那黑暗的空間裡,一個念頭突然像鬼一樣從心裡長出來,她想一勞永逸地得到佟定欽的寵愛。這個想法剛冒出來,她就嚇了一跳,想立刻把它扼殺掉。可它卻好像安徒生筆下的魔鬼,越是想消滅,越是長得快。她嚇壞了,因爲她還不能確定,這到底是不是一個硬幣的兩面。
在剛進入秘書處時,李豔屏發現心裡的理想突然被打破。佟定欽並不像她所想象的,有隻手遮天的能力。他同樣是一個勤懇的上班族,遵守市府裡所有的制度章程。幾點開會,幾點批閱文件,幾點接待省領導或外省來賓,全都白紙黑字地排滿了、釘穩了。他的工作一點也不比普通的打工族輕鬆,除了沒完沒了的文件和會議,他還要考慮到形象、權力均衡、人際關係等種種問題。他跟市府裡所有的工作人員一樣,都是在市府這塊板子上釘穩的釘子,只不過他這一顆釘子的光亮更大些。
假如佟定欽一直給她這樣的印象,那她寧願離他遠遠的。趨利避害是人類的天性,她清楚她對他的崇敬,很大程度上只是因爲他頭上的光環。然而,漸漸地,她得出結論,她第一眼所看到的,只是表象。身爲一市之長,佟定欽所擁有的,跟她李豔屏所擁有的,絕對是不一樣的。假如佟定欽只是一顆平凡的釘子,那誰還願意扭曲自己的個性,鬥爭得頭破血流,哪怕犧牲一切也要取代這顆釘子的位置。權力的運用自有端倪。佟定欽表面上不動聲色,但他是有他的辦法。
而更重要的是,她已身處其間,無法抽身。這份煩瑣、無趣、需要認真計較每一句話得失的地方,是她未來三十年的歸宿。她就像林黛玉進了賈府,從此註定了無法選擇的命運。逃也逃不掉,避也避不開。
在這種情況下,佟定欽就像林黛玉眼裡的賈寶玉,也像是尤二姐眼裡的賈璉,他是絕對的保護力。誰說佟定欽什麼也不是,首先,他能保證她不被人暗算、不被人擠對,他能讓她在市府裡走得趾高氣揚。或許,他還能幫助她走向權力的更中心。
想着佟定欽的好,她發現自己不自覺地走向了一個讓人害怕的未來。
這枚硬幣還有第三個面:佟定欽身爲H市長,在從政途中已經爲自己結下了廣大的人際網。兩年後,他應該升任市委書記,或者調往省裡H市是S省的省會,即使他升任副省長,也依然是在H市。她一個赤手空拳闖天下的鄉下姑娘,怎麼可能逃得出他的視線。從她那一面看,或許覺得自己是無辜的,可從佟定欽那一面看,是她主動示好,求得他的關心和幫助。而她每一次只是試探性地付出一點點,怎麼會讓他滿足。
自從冒昧地挑逗了佟定欽,她發現佟定欽的眼神裡有了些不一樣的東西。這讓她在晚上做噩夢,持續不斷,常常在噩夢中驚醒。她不想犧牲自己,但又希望能永遠得到佟定欽的寵愛。在這個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什麼不勞而獲的事情吧!在冷靜時,她嘲笑着自己的天真。然而佟定欽的若有若無的眼神,總像一根刺一樣不時撩撥着她。她在考慮這些問題時,最擔心的就是佟定欽的耐性。她憑空產生了一種恐怖的預感,佟定欽是想得到她的。這種惶恐的心情在隨後的幾個月裡一直存在,直到有一天,她發現了佟定欽的情婦。
(二)
配合着中央關於精神文明建設的戰略部署,也爲了在整個H市營造和諧、穩定的社會氛圍,H市常以政府的名義組織各類文藝演出。
這些文藝演出通常由市屬文化單位和藝術團體承辦,但作爲組織者,政府需要派出有關領導前往觀看。這既是對市屬單位工作的肯定,也是爲領導樹立重視文化、親民愛民的形象。
早在一個多月前,李豔屏就注意到了一個人。那是一次慶祝某傳統節日的文藝晚會,佟定欽攜市府幾位主要領導一起參加。晚會結束後,佟定欽根據慣例安排,到後臺對演員們進行親切慰問。在觀看了一個多小時的無味演出後,佟定欽已十分疲憊,但他仍盡心盡力地履行着市長的職責,擺出和藹可親的笑容,與演員們挨個握手,不斷地說“辛苦了”。當走到一位跳獨舞的演員跟前,佟定欽的笑容彷彿特別柔和一些,而那位女演員也很熱情地叫了聲“佟市長”。這種情況在慰問場面中似乎很常見,佟定欽微笑地點頭示意,沒有再說別的話。但李豔屏跟隨佟定欽後面,真切地看到了一些細微的差別。她憑着女人的直覺,很肯定地推斷,他們之間是認識的。
那位獨舞演員叫傅玉燕,身高大約在一米七。身材瘦削,手長腳長,脖子也長。在當晚的演出中,她表演的節目叫《春之舞》。傅玉燕穿着一身嫩綠的寬腿裙,在鮮紅的花朵中婀娜穿梭,場面豔麗無比,讓人過目不忘。
幾天後,李豔屏在給佟定欽收拾好桌子,準備下班時,接到了佟定欽的太太吳英的電話。吳英問:“佟定欽還在辦公室嗎?”李豔屏回答說“已經走了,他晚上有應酬。”吳英聽了,急切地追問說:“是什麼應酬。”李豔屏說:“不知道。”吳英聽了這話,語氣就有點變了,說:“你是他秘書,他見什麼人你不知道!”
李豔屏對吳英咄咄逼人的語氣很反感。她心裡想,你是他的太太,他去哪裡怎麼還反問我了?但她竭力保持着隱忍,仍然以卑微的語氣回答:“我真的不知道,他說去見老朋友。”
佟定欽臨走前交代過,他晚上要獨自約見幾個老朋友,假如有人打電話來,就說他出去應酬了。李豔屏不是反應不過來,她本可以把話說得更好。可對象是吳英,她覺得沒必要。就當佟定欽去向不明吧!讓他的妻子偶爾誤會一下也好。
吳英的聲音聽起來跟所有的領導太太一樣,帶着一股居高臨下的優越感。她說:“他有什麼老朋友是我不認識的。”
李豔屏沒有接話。說到底,她只是佟定欽的秘書,佟定欽有什麼“老朋友”,她未必需要知道。這個意思,吳英也感覺到了,停了幾秒鐘,她說:“那好吧!謝謝你了。這麼晚還沒回家,真辛苦了。”
李豔屏從吳英說話的語氣感覺到,吳英很急於知道佟定欽的去向。放下電話,李豔屏不禁生出些感慨。在這個世界上,無論扮演什麼角色都不容易,當市長難,當市長夫人也不容易。從表面上看,吳英貴爲市長夫人,風光無比。然而實際上,她大概就跟古代的深宮怨婦般,每天晚上都苦苦地等着佟定欽回家。佟定欽肯定是個色鬼,而吳英需要千方百計地駕馭他。此時,她堅持要確定他的去向,想必是發現了些什麼。
讓李豔屏意外的是,三分鐘後,辦公室的電話又響了。李豔屏接了電話,卻是一個年輕而尖厲的女聲。
“喂,請問佟市長在嗎?”
“佟市已經走了。”
“哦,走多久了?”
“這個,大概有四十五分鐘吧!”
“哦,他約了我們,剛纔說快到了,現在卻找不到他了,打他的電話不通。”
“也許暫時在地下停車場吧!”李豔屏掛了電話,心驚肉跳。
儘管只是短短几句話,她已經能確定這就是跟佟定欽親熱握手的傅玉燕。那尖厲而甜膩的聲音,早就深深地印在了她腦海裡。李豔屏握着電話,好半天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麼。好像是有點高興,又像是有點傷感。她覺得自己應該是高興的,作爲一種解脫,她從此不需要擔心佟定欽有任何企圖。然而,這也意味着她內心某個隱秘的夢想落空了。也許她本來是可以更進一步的。也不知站了多久,她覺得自己整個身體正慢慢變得冰冷。後來總算定下神,把電話放好。突然聽到一聲門響,讓她又嚇了一跳。
“我看着還有燈,因爲知道佟市已經走了,就想確定是誰。”來人是秦嶺。
“我正想走,剛好來了個電話,是佟市的太太打來的。”李豔屏解釋道。秦嶺的話裡帶着刺,似乎是暗示她趁佟定欽不在,在辦公室裡偷偷摸摸。李豔屏恨恨地想,這個狡猾的老傢伙,背地裡不知道會怎麼跟佟定欽搬嘴呢?
(三)
李豔屏靜靜地凝視着鏡子中的自己,中等個子,五官端正,皮膚白皙。她的皮膚是鄉下女孩子中少見的白,細嫩的皮膚下佈滿淡藍色的血管,顯出一股柔韌的勁道。很久沒有仔細端詳自己的身體了,她發現自己瘦了些。
頻繁的飯局沒能讓她胖起來,也許是因爲從小吃慣了素菜,她不喜歡吃肉食。但她的瘦不是瘦得沒血沒肉、只見骨頭的瘦,而是瘦得恰到好處:雙肩下露出薄薄的兩片鎖骨,手上的骨微微突起。
更重要的是,在這瘦削的身體上,她擁有一個挺拔飽滿的胸部。她胸部的線條非常美,從頸下拉出一條渾圓的曲線,從線條上看就能感覺到渾厚的質感,使人很想親手摸一摸。有些大胸的女人,大雖大,卻總覺得是軟綿綿的兩團。而她的挺拔的胸部,卻能令她穿着刻板的套裙依然顯出性感。這種性感是含蓄的,內斂的。大概正因爲如此,才吸引了像佟定欽這樣身居高位的男人。
美麗,是一個女人闖蕩世界的通行證。這道理李豔屏一直明白。讀書時,她的成績在班上最好,並因此當了多年的班長,卻從來不會在同學中樹敵。她把這歸功於自己長了一副討好的模樣。她那溫和平淡的樣子,足以讓全班最頑皮的男生傾倒。她的眼睛很大,鼻子筆直,這樣的相貌讓人感覺很正氣,不會令女生反感。進入市府工作後,李豔屏感覺到,一副姣好的模樣同樣對事業有很大幫助。每個人與他人接觸時,首先得到印象的就是一張臉。而在政府工作中,由於互相的接觸總是淺嘗輒止,一個人的外表便起了很大的決定作用。有些人天生一副歪臉,讓人覺得有邪氣,還沒走就想遠遠避開;有的人一臉正氣,哪怕背地裡做盡了壞事,還是讓人有願意親近之感。
李豔屏在望着自己的身體時,想到了佟定欽。她從來沒聽到佟定欽對哪位女性的外貌作出過評論。面對工作,他常擺出一副對事不對人,根本沒有看清對方是男是女的態度。然而,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李豔屏感覺到,佟定欽的心裡有桿秤,他不僅在乎外貌,而且對女性的外貌猶爲在意。
李豔屏不明白的一點是:他怎麼會欣賞傅玉燕那種類型。就算傅玉燕的手長腳長是舞蹈演員特有的美吧。那樣一個氣質庸俗的女人,他怎麼會看得上眼。
不過當李豔屏再往前回想,她發現原來這一切都是有跡可尋的。
李豔屏記得有一次,她陪佟定欽去看畫展時,遇到過一個叫於靚藍的女人。那位中年美女是H市某著名畫家於方山的女兒,曾經也是舞蹈演員,後來成了市歌舞團的副團長。從眉眼上看,於靚藍大概有四十歲多的樣子,可從背後看,她挺拔的身姿還像是二十歲的少女。李豔屏從他們的言談中推測出個大概,於靚藍已經結婚十多年了,並且有一個讀小學的女兒,然而她徐娘半老,風韻猶存,面對佟定欽表現得異常熱情。在一起賞畫的過程中,於靚藍一會說佟定欽長胖了,身材遠遠地走樣;一會說男人過了四十五腎就不好,讓佟定欽注意。文藝界的女人,說話輕佻是難免,可是一直拿市長的身體說事,聽上去就有些不像話。李豔屏靜靜地陪同在他們身後,憑女人的直覺,她隱秘地抓住了些什麼。佟定欽面對於靚藍顯然也寬容得不像話。不僅沒有絲微慍色,還頗爲歡顏地笑。看完了畫展,於靛藍邀請他到貴賓廳喝茶,他也欣然同意。
展覽館的貴賓廳安靜且無人。佟定欽坐下後,指使李豔屏到車上拿某份資料。李豔屏知道他有心要製造二人獨處的機會,故意耽擱了半小時後纔回。等到她回到貴賓室時,看到佟定欽和於靚藍顯然已經結束了一次深談,兩個人很有默契地點頭微笑,彷彿達成了某些一致意見。臨走時,李豔屏若有若無地試探道:“這位於團都四十多了,身材還保養得那麼好。”佟定欽點頭說:“人老了畢竟是老了,她年輕的時候,是很漂亮的。你們這羣小年輕,誰也比不上。”
此後有一天,李豔屏注意到桌上放了羅今文回收的《關於加大文化事業單位、藝術團體改革力度的通知》。《通知》上印着佟定欽的特別批示:“改革應量力而行,要特別注意到改革單位的反饋意見。”一般定稿的文件,佟定欽加意見的不多,但凡加了意見的,那一定是佟定欽有了特別的想法。又過了幾天,佟定欽特別吩咐李豔屏:“你跟羅處溝通一下,就說藝術團體改革這一部分,把‘着重加強’改爲‘調整’,其他語句再斟酌些,不要太激進了。另外你打個電話給人事局杜局,就說昨天開會我忘了提,藝術團體的改革還是先放緩一點,不要太激進。”
佟定欽每天向李豔屏交辦的工作多且雜。有時今天一句,明天一句,合起來就是一件重大的事。佟定欽的記性比誰都好,哪怕是很瑣碎的一個電話,他也不會忘了吩咐。李豔屏想了想,心裡推算了個譜。“藝術團體”改革的事,大概跟那位於團有點關係。
又過了幾天,李豔屏聽到佟定欽在打電話時,含含糊糊地說着,“於靛藍就不錯……改革嘛,也要爲羣衆着想,我上次去看她爸爸的畫展,她藉機跟我反映了些問題……你們可從來都沒向我反映過。”
李豔屏聽了,不由得在肚子裡笑。官場上說話迂迴得不得了,佟定欽平常難得親自跟誰通話,一旦主動找誰,準有些大事發生。這一通看似不着邊際的談話,大概也足以促成某些重要行動吧。果然,幾個月後,李豔屏看到了市裡的人事調動,於靛藍升市文化局副局長了。
(四)
李豔屏覺得身處官場,就像身處電影院。未開場前,一通黑糊糊的。必須憑着某些預先知道的信息去想象,否則就看不懂即將發生的事,也不知道是否應該看下去。對於佟定欽的隱秘情史,李豔屏心裡有了個模糊的想法:那位曾經美麗的於團,一定與佟定欽有過不一般的關係。至少是主動跟佟定欽示好過,討過他歡心。遙想若干年前,當她還是個普通的歌唱演員時,爲了自己的事業和前途,會作出什麼樣的犧牲,也是不難理解的。如今的於靛藍,年紀已經不小,擁有自己的婚姻和家庭,同樣身居高位,與佟定欽自然不會再有什麼。他們過去的隱秘,倒變成了一道鞏固的戰友聯盟。聯想到如今的傅玉燕,李豔屏推測,都說十個當官的九個色,可是這色也不是亂來的。佟定欽一定是算好了,找情人要找像於靛藍、傅玉燕這種有身份、地位的,大家顧及着自己的名譽,有所牽制,纔不會把共同的秘密抖出去。
當然,這些只是她藏在心裡的猜測。在官場上,兩性關係是一個很敏感的話題。雖然有傳聞說“十個領導九個色”,可是爲塑造自身的形象,許多領導都把帶顏色的私密事掩蓋得嚴嚴實實,絕不輕易讓人發現。
最近,市府裡有輕微的人事變動,原綜合一處的副處趙剛毅調到市計生局當副局長。他的調動正應了官場裡一個有趣的詞彙“明升暗降”。表面上看是升局級了,可實際上,趙剛毅應從綜合處直接升處長,再調到某局做局長,最後升爲副市長。然而現在,很遺憾,計生局副局長大概就是他仕途的終點了。
趙剛毅一走,市府裡關於他的傳聞立刻四散開來。這是所謂“複雜人事”的一種,在位時,聽到的都是好話,多少陰暗面都用權力遮蓋了,一旦“下去了”,所有的不好都浮出水面。據說,趙剛毅這次是壞在男女問題上。他在市府迎賓館與一個女服務員有不正當關係。趙太太親自攔了市委書記吳興浦的車,像楊三姐般向最高領導告狀。吳書記當場大怒,表示要給予趙剛毅最嚴厲的教訓。
趙剛毅走後,關於他的八卦就成爲市府裡茶餘飯後的笑談。大家都笑這個人做官做糊塗了,要風流到哪兒去不好,非要風流到自己家門口。迎賓館是市府的一部分,在那裡發生的事,哪有不被抖出來的。嚴玉齡跟李豔屏說:“趙剛毅笨,他老婆更笨。她找吳書記,當然不是想吳書記撤她老公的官。可是她也不想想,當着司機、秘書的面,吳書記不嚴辦,還能體現市府的正氣嗎?”
李豔屏聽着嚴玉齡的話,搖頭道:“那個時候在氣頭上,誰還想得到那麼多。”
嚴玉齡想了想,點點頭,說:“也是。要是我丈夫出了這種事,我也會那樣做的。”
這一樁市府裡的風流八卦讓李豔屏意識到,十個當官的九個風流,這句話是不錯的。領導的太太們不是不知道,只是沒有證據在手,索性假裝沒有。她想起很多年前,當她還是一個青澀的女孩時,她是怎麼羨慕地仰望吳英的。可是現在,隨着對佟定欽的瞭解,她越來越感到,身處吳英的這個角色是多麼不容易。表面上的風光,雖然令人自得,作爲一個女人的心酸,卻不能爲外人知道。老家的叔伯們說得好,日有陰,月有陽,凡事都有兩面,不能把一面看入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