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眉看着他,慢慢說:“這不叫拋棄,這叫各取所需的分道揚鑣,而且我已經留下了口信。海恩哈姆大人這麼有名,法塔估計也是知名旅遊景點。克雷德有心,自己會找過來的。”
“您生氣了,我知道您生氣了。您一直很不開心,至少比平時少笑一半。”狗頭固執地說。
“就算我生氣,和你又有什麼關係呢,奧斯,”蘇眉又好氣,又好笑,但相比之下,奧斯一向是這小隊裡最令人省心的一個,所以她對他態度始終很好,“難道你這麼喜歡克雷德大人,想要我找他回來?”
如果環境中沒有危險,奧斯向來固執的驚人。他嘟囔道:“奧斯只是不理解,他明明徵求了您的許可。您也同意了,爲什麼會生氣。您在這件事情上,表現的就和炎魔大人一樣。”
蘇眉悠然道:“雖然我想知道,你遇上什麼樣的人,纔不肯稱他們爲大人,但我還得問……什麼?”
“據我所知,炎魔大人喜歡說反話,嘴裡說自己不生氣、不介意,下一句話就當場翻臉,把敵人撕成碎片。”
“……”
巫妖陰惻惻地說:“狗頭,你也想被丟掉嗎?”
奧斯說:“海恩哈姆大人,幸好您還沒有權力丟掉奧斯。”
蘇眉再一次發現,奧斯果真化飯量爲智商,嘴皮子比在深淵時還利索。他怒刷存在感,仗義執言,以一挑二居然不落下風,噎的巫妖無話可說。可憐那隻頭骨沒什麼攻擊力,用衝撞攻擊揍人,與幫對方撓癢癢也差不多,只好飄在一邊咒罵。
“如果你想這麼理解,那也沒問題,就當我是隻炎魔吧。我現在不想談這件事,奧斯,你到底要不要睡覺?”
蘇眉一換上嚴肅表情,奧斯就不敢再踩她痛腳,迅速躺倒,開始了劣魔非吃即睡的生活。但被他這麼一鬧,蘇眉想睡也睡不着,撩起車簾看了看外面,只聽巫妖在身後問道:“你說,活火熔獄裡發生了什麼事情?圖勒菲應該已經回去了吧?炎魔心胸極爲狹窄,即使無法隨意離開深淵,也不願放棄任何一個敵人。”
由於樹木高聳入雲,分佈又十分密集,這地方的風遠比平原上小。蘇眉望向車外,只見遠方有着流螢般的飛蟲,聚成條條光帶,纏繞在灌木叢中。它們其實是食腐昆蟲,專門找死去的屍體爲食,相當於會發光的蒼蠅。有時候,可以利用它們這個特性,在夜間尋找死者。
她看着它們,良久纔回答道:“其實我也這麼想。奈瑟狄麗和克雷德關係匪淺,肯定有迅速找到對方的方法。如果她沒失業……我是說,如果她的魔將地位沒問題,那就是受到圖勒菲的要求,前來定位我們。克雷德很可能正是因爲這一點,纔不說原因就離開。”
巫妖大怒道:“說你蠢,你就真的蠢了起來,還在爲他說話。我根本沒這麼想,我想星界海獸也許有更宏大的計劃,導致圖勒菲顧不上這事。在我們討論有價值的話題時,你能不能不要再幻想克雷德會回來?”
蘇眉緩緩說:“你想和狗頭一起被丟掉嗎?”
巫妖說:“……”
她又看了一陣,確認沒有危險生物接近時,才放下車簾,將它固定好,躺回車廂裡的軟墊上。霍里主教的確很夠意思,連墊子都給配了絲綢的,睡起來動不動打滑。她見巫妖始終保持飄浮狀態,懶得搭理她和奧斯,忽然問道:“明天就能到你的法塔,以你仇敵滿天下,對手遍人間的作風,法塔應該處於別人看不見的狀態吧?”
頭骨似乎恢復了點興趣,懶洋洋地回答道:“這個自然。哼,很多人都想攻佔這座塔,徹底解決我,其中有受王室僱傭的傭兵,也有自發前來的冒險者,但結局大多很悲慘。”
“結局不悲慘,是因爲及時逃掉了嗎?”蘇眉問。
“有時也因爲我不在這裡,他們無法定位法塔的位置,只能悻悻離開。”巫妖詭笑道。
蘇眉沒有再說話,試圖學習車廂另一端的奧斯,一倒地就進入夢鄉。她這幾天經常想象法塔,在潛意識裡,把它認定爲溫迪爾圖斯築造的那種高塔。既然永遠只有法師之塔,沒有法師之別墅、法師之農場、法師之小區什麼的,想來塔的形狀,對法術效果應該存在一定影響。
她本沒有睡意,但想着想着,也就睡着了,還做了一個畫面無比清晰的夢。在夢中,她看到奈瑟狄麗又從背後捅了克雷德一刀,而且是字面意義上的捅刀,並非比喻。
那柄鋒利的長刀從背後刺入,穿透克雷德的心臟。惡魔既由人類變化而來,那麼心臟仍爲弱點之一。他連掙扎都沒有,便轟然倒地,臨死時,雙眼仍然睜着,彷彿充滿了不甘和痛心。奈瑟狄麗走向遠處一個模糊的身影。那身影異常高大,全身冒出煙和火焰,正是圖勒菲。
蘇眉霍然睜開眼睛,一翻身坐了起來,只覺胸口陣陣發悶,卻發現巫妖正懸停在奧斯上方,意圖不明地研究着他。它聽到她坐起的聲音,不耐煩地說:“你又怎麼了,睡不着就不要睡,有空多寫幾個卷軸,也能賣錢不是?”
“我夢見,魅魔又背叛了克雷德,以換取圖勒菲的歡心,”她說,“我覺得我可能真的很喜歡他,做夢都在擔心這種事情。”
巫妖一愣,當即嘶啞地笑了起來,嘲諷道:“你已經不需要睡眠,還硬要去睡,簡直蠢死了。累的話可以冥想啊,冥想又不會做夢。”
蘇眉早就放棄了從它那裡找安慰的企圖,並不意外,皺眉說:“但是克雷德……”
巫妖展現出它毫無良心的特質,冷笑着回答道:“克雷德又不是剛出生的小鹿,需要媽媽隨時照顧。如果他笨到被魅魔捅第二次,那就讓他去死,你救不了他。不過,看他那以下半-身思考的作風,這個夢會成真也說不定。”
這時已經到了下半夜,正是夜行生物大混戰的時間,密林中的響聲比上半夜更頻繁。這些生物行動通常悄無聲息,若發出聲音,多半因爲偷襲成功,雙方開始激戰。蘇眉聽着這些聲音,只覺心煩意亂,索性按照沒良心頭骨的建議,翻出羊皮紙和筆,開始製作卷軸。
巫妖號稱它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好,外觀卻始終如一。每當蘇眉寫卷軸,它就會落到一張紙上,盯着它拼命運氣,想要忽然噴出滿紙圖案,證明自己已經好了。可惜迄今爲止,它從未成功過。
蘇眉像個突然發現要考試的學生,奮鬥整個下半夜,直到晨曦初露,才覺得心情稍有改善。巫妖急於返回法塔,自行判斷奧斯和馬都已經休息夠了,不客氣地噴醒了他,要他繼續駕車前行。奧斯默默爬起來,拿着乾糧爬出車外,啓動了馬車。
法師和法塔通常具有神秘聯繫,無論身在何處,都能感應到法塔的方位,如同飛鳥感應磁場。巫妖雖然遲遲感應不出,但以它現在的狀況,能生出感應反而奇怪。它自忖保護措施十分周全,暫時離開並無問題,從未真正擔心過法塔安危。
然而,隨着馬車在黑血之地行進,趕往黑風海岸,沿着可以算不存在的山路上山,它終於徹底急躁了起來。爲了安撫馬匹,蘇眉不得不離開車廂,對它們施法,強迫它們鎮定下來,以免被林中猛獸的氣息嚇跑。結果巫妖跟着飛出,導致所有人擠在車轅上,不明所以地互相對視。
又是一個日落,又是一個黃昏。按照巫妖的說法,此時應該到了它的法塔所在地。因此,它這麼煩躁不安,令蘇眉極爲奇怪。她好奇地望向巫妖,卻見巫妖也正望着她,便問道:“發生什麼事了?你發現你走錯了路?”
巫妖反問道:“你一點感覺都沒有?”
“……沒有。”
“真奇怪啊,我怎麼會有這種荒謬的感覺,”巫妖喃喃道,“我居然感覺法塔出了很嚴重的問題。”
蘇眉實在幫不上忙,只好不說話。巫妖上升了一段距離,彷彿想要飛到高處看看。但它竟也會心驚膽戰,不願現在就看到糟糕的局面,又落了下來,催促奧斯往前走。
密林固然能夠阻擋敵人的視線,但也可以阻擋自己的。這座山面向大陸,背靠大海。如果山下有漂亮的沙灘,估計可以被打造成度假村。馬車勉強行駛了一段距離,徹底卡在密林中,難以繼續前進。然而,從這裡可以望見不遠處的懸崖。
懸崖下,不停傳來海風氣息,和海浪擊打岩石的聲音。懸崖上方,正佇立着一座黑色高塔,款式果然和溫迪爾圖斯的塔頗爲相似,一看就知道出自同一設計師之手。它沉默地立在那裡,看起來活像一個邪惡的巨人,不知在俯視大海,還是在俯視山嶺。
這的確就是巫妖海恩哈姆的老巢,令大陸英雄深深忌憚的地方。事實上,塔的位置並非固定不動,能夠以懸崖爲中心,在一定範圍內隨意變動,更增加了找出它的難度。在巫妖波瀾壯闊的一生中,許多陰謀都出自此地。塔對它來說,具有重要意義。
蘇眉沒做聲,奧斯也沒歡叫,稱讚海恩哈姆大人的偉大,因爲他們都已經看出了不對。
那座塔固然氣勢驚人,外表陰森可怖,卻已從中斷開,只剩下半截。就算它是巨人,那也是個被人砍掉一半身體的巨人,毫無實力可言。他們同時望着巫妖,希望它傲然表示,這只是森林中的遺蹟,你們兩個鄉巴佬不要大驚小怪。
可它的反應比他們想的還要淒涼。它眼眶裡的火焰十分慘淡,喃喃問道:“我的塔呢。”
“……就在那裡吧。”蘇眉說。
“不不不不,那不是我的塔!怎麼會這樣!”
巫妖經常罵人,但從未驚聲尖叫,充分體現了它做慣壞事,不懼任何意外的優點。但在這個時候,它居然慘叫了一聲,徑直飛了起來,高速飛向那半座塔,勢必要看個清楚。蘇眉猝不及防,心想那裡或許還有敵人,連忙跟着飛上高空,直奔那個靠海的懸崖。
奧斯當場被拋在後頭,幸虧他反應夠快,連忙下車解開繮繩,勇敢地跨上馬背,帶着兩匹馬一齊跑向那裡。
蘇眉移動到離塔較近的地方,才發現它的規模相當大。巫妖經過百年經營,將它打造爲移動堡壘一類的地方,絕不是普通人心裡的多層小樓。它在裡面居住時,不能說萬無一失,至少稱得上穩如泰山,有着等同龍穴的安全程度。
當然,塔中財富也不遜色於龍穴,從金銀珠寶到魔法物品一應俱全。由於巫妖本身就是附魔大師,魔法物品質量極爲出色。隨便拿一件出去,就能賣出高價。但耗費它最多精力和時間的,還是塔中的魔像、魔僕和防禦系統。
如今法塔只剩下一半,那這一切必然成爲浮雲。現在沒人能判斷出是誰下的手,但這不重要。反正巫妖得罪的人排個隊伍,能從堪萊亞排到黑血之地,裡面總有那麼幾個具有這種實力。
關鍵問題是,巫妖在深淵中險些失去靈魂,此時又確認自己失去了財產,在精神和物質上都變成了窮光蛋。無論它在路上打着什麼鬼主意,如今都灰飛煙滅,淒涼到蘇眉都不忍去看的地步。
法塔自然有大門,而且十分華美。但他們沒有走正門的必要,從空中落了下去,落在被瓦礫、石塊、木樑和金屬架堆滿的地板上。蘇眉不知道這是法塔的第幾層,只能看到樓梯還保留着大致形狀,沒事找事地說:“應該是被人家強行拆毀的吧?上半截很有可能落進了大海,要不要到海里去找找?”
巫妖的眼神彷彿要生撕了她一樣,讓她嚴重懷疑,它準備把對作案者的怒氣都發泄在她身上。但巫妖就是巫妖,此時已然平靜下來,低低地說:“噤聲,塔裡也許還有人。”
“啊,如果他們沒聽到外面喊着‘大人等等我’的狗頭……”
話雖如此,她仍謹慎地閉上了嘴,小心飄浮起來,以免踩到塔中殘存的陷阱。巫妖心情壞透了,估計不會好心提示有危險的地方。
他們從最上面一層開始,一層一層地檢視搜索,試圖找出有價值的東西。巫妖一言不發,經常飛到某片廢墟上看看,搖搖頭,失望地飛走,也不解釋那廢墟原來是什麼。
蘇眉覺得頭骨的背影都淒涼了幾分,想安慰又找不到合適的話,只得跟在它身後,慢慢往下移動。她對強拆缺乏瞭解,卻能看出,襲擊這裡的人實力必定不在巫妖之下,並且非常懂行。他拿走了所有有價值的東西,並不介意通過大範圍打擊,摧毀法塔中的防禦。
她甚至認出了金剛石魔像的一部□□軀。這些傢伙肯定花了巫妖不少錢,這時悲慘地躺在地板上,如同毫無生氣的碎屍。或者碎裂的金剛石也值點錢,卻不可能和魔像相提並論。
她經常感嘆自己運氣不好,才離虎口,又入狼窩,現在看到巫妖身上發生的慘劇,只覺它纔是世界上最苦逼的人,再也沒了抱怨的底氣。
除了巨力砸毀之外,還有火焰焚燒過的痕跡,焚燒過後,連一張紙都沒給巫妖留下。這有可能是對方下手,也可能是法塔的防禦自行動手,避免敵人拿到珍貴資料。不管哪種情況,對巫妖的打擊都相當嚴重。
蘇眉不貪圖巫妖的寶藏,談不上失望,只因看到頭骨寂寥的背影,心情隨之沉重起來。她不知該做如喪考妣狀,還是該做痛心疾首狀,勤奮地四處亂看,希望找到可以安慰巫妖的東西。
忽然之間,巫妖停住,望向樓梯的下面一層。那一層曾經放滿書架和工具臺,是他的工作地點之一,專門製作普通物品,場地十分開闊。它停下,並非因爲心痛到無法忍受,而是因爲看到了下方閃動的火光。
從法塔外面看,看不到內部情況。即使塔中燈火通明,外表同樣一片漆黑,永遠保持陰沉沉的外觀。塔裡結構又很複雜,所以他們走到這裡,纔看見下一層火光跳動。
有火,就代表有人。這人居然如此大膽,在襲擊結束後,仍然滯留着,不怕海恩哈姆突然回來。他要麼蠢到了極點,要麼實力超卓,敢於和巫妖正面對抗。
法塔之外,奧斯大叫大人的聲音越來越近了。對方但凡有點戒備之心,就該想到塔中可能潛入未知生物。蘇眉沉吟一下,自忖就算打不過,也能及時逃掉,便向巫妖做個留在原地的手勢,自己啓動了高等隱形術,從樓梯之間落了下去。
火光來自於一堆篝火。篝火旁邊,站着一個人形身影。他手提剛剛剝好的野味,臉上表情些許茫然,些許無措。這一層的牆壁並未被炸出缺口,而他不知道開啓窗戶的方法,看不到外面,只能側耳傾聽奧斯的叫喊,不知如何是好。
蘇眉藉着火光,看的清清楚楚。這人長着一對尖而長的耳朵,淡金色的頭髮一垂至肩,身形也比人類纖細勻稱,個頭雖然高挑,卻顯的靈活瘦削。他的容貌極其精緻,乍一看男女莫辨,有着無與倫比的中性美。火光映照下,那兩隻銀色的眼睛就像兩點明星,令人怦然心動。
他不是人類,而是精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