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爾蒂芒望着蘇眉時,態度雖說輕鬆,卻不失誠懇。他誠心邀請她前往薩因,共同參與制定應敵方針。爲達成這個目的,他甚至可以忽略那隻該死的巫妖。這看起來有些難爲情,但他內心始終平靜如初,謹慎地觀察她的一舉一動,分析她的一言一語。
他是個張揚的人,因爲他的確有資格張揚。女皇的孫輩並不多,而他是其中最出色的一個。他的母親是帝國公主,父親是身爲英雄後裔的公爵,自身又具有傑出能力。縱觀整個帝國,有資格招惹他的人都寥寥無幾。
他的性格向來多變,面對不同的人時,表現也各不相同。他可以謙和恭敬,也可以溫柔寬厚,在女皇面前精明強幹,在淑女面前盡情展現魅力。他像一大塊橡皮泥,可以捏成各種各樣的形狀,但若追究本質,他的本性其實從未改變。
那就是,在堅持原則的情況下,最大限度地,瀟灑愜意地活着。
帝國皇位傳承,只看皇室本身的血統,不看血統由女兒傳下還是兒子。皇位繼承人名單上,他始終位居前列,必須小心隱藏鋒芒,以免引起身爲皇儲的表兄忌憚。
有人曾作出評價,說他想勾引哪位夫人,總能勾上手,想殺死哪位敵人,總能殺成功。他的戰鬥能力出類拔萃,政治嗅覺也不見得遜色。前者保證他在戰場中所向披靡,後者保證他在**中安然無恙。
他從沒有特別大和特別愚蠢的野心,例如除去排在他前面的人,自行繼承皇位。但他知道,在他這一生中,家族榮光已經達到頂峰,再也難以提升。他只能竭盡全力,保證它平穩發展,免得像青火領主後代那樣,連續沉淪數個世代,纔好不容易找到崛起機會。
像他這樣的人,本該順利度過一生,尋找機會建功立業,繼續將家族和帝國綁在一起。理論上,沒有事情可以難倒他,因爲他從來不是孤軍作戰。他身後有家族力量,有皇室力量,還有身爲獅鷲戰團團長,在不同階層中豎立起的偌大名聲。
然而,蘇眉一語道破天機,無情揭破他的窘境。她說這件事超出了他的能力範圍,事實也確實如此。
他出身高貴,閱歷豐富,見過的傳說比常人聽過的還多。但他終究是個凡人,不像蘇眉那樣,在無底深淵中生活了若干時日,一見金字塔,立刻意識到局面何等嚴重。
他真的沒有想到,這座金字塔竟出自神的手筆。神明就像世界上的任何種族,也有誕生、爭鬥、衰落與消亡。他們隨意執行一項計劃,隨意扔出一件物品,就能在凡世掀起瘋狂的爭鬥。
他聽說過,曾有強者費盡心思,將某件神器搶到手,才發現上面附滿了惡毒詛咒,不得不含恨逝去。
也許金字塔只是件工具,並非用來害人的物品。但對他,以及薩因的大部分民衆來說,兩者之間又有什麼區別?
皇家大圖書館歷史悠久,年紀比女皇所屬的王朝還大。人類對知識的渴望源遠流長,若要追尋它的起源,可以上溯到一千五百年前。無論王朝如何興衰,皇位如何更替,這座圖書館幾經變遷更替,仍然頑強存活着,直至被新皇帝修繕整理,正式劃歸皇室管理。
館長在浩如煙海的書卷中,親自找出了與金字塔有關的信息,將原本送給阿爾蒂芒。這本書厚實老舊,封皮上蓋着紫羅蘭花紋的火印,證明它是大圖書館的財產。書中記載着無數奇事軼聞,其中就有綠玉金字塔的傳說。
通常來說,沒有人會相信這些傳聞,最多把它們當成睡前故事,哄小孩入睡。但阿爾蒂芒看完記載內容,臉色便徹底變了。
金字塔傳聞與星辰塔轉給他的消息一模一樣,交相印證,能夠證明它們的真實性。他可以欺騙自己,說這只是巧合,或者陰謀,也可以像一些好心卻沒用的人那樣,說着類似於“又不見得是事實”的廢話。
但是,他從來不肯自欺欺人。看完的一剎那,他就清清楚楚意識到,蘇眉說的就是真相。金字塔的力量超乎想象,乃是他觸摸不到的領域。事實上,他已經輸過一次了。他馭使獅鷲飛近那裡,卻不敢過分接近,只能停留在確定無事的距離上,徒勞地做着佈置。
金字塔什麼都沒做,就讓他屢次避忌。他表面不動聲色,內心卻對它十分在意。如今他才知道,原來那就是神祇與凡人的差距。
他本人聰明過人,手下又僱傭着很不錯的顧問團隊。他根本不用多想,就總結出什麼人才能逃過那種神秘力量。
首先自然是成爲死靈的生物。它們的轉化已經完成,沒可能再轉化一次,雖說有可能被它控制,卻比活物安全許多。其次,就是精神體質天生強悍的人。某些人生來隔絕魔網,致使奧法力量很難對其生效,並削弱,一切與魔網有關的能力。
再然後,還剩一種可能——軀體與神骸融合,繼承神力,與神器並駕齊驅。
阿爾蒂芒苦思冥想,把認識的人在腦子裡過了一遍,發覺幾乎沒什麼選擇。第一種人裡,都是海恩哈姆那種殘酷的混蛋。第二種人數量很少,戰鬥力也不見得太強,很容易被淹沒在亡靈海中。至於最後一種,他只見過一個人,那就是蘇眉。
他終於明白,他們那個小隊在金字塔附近穿梭來去,平安無事,並非是人人都可以達到的成就。他必須做好只能依靠他們的準備,直到找到辦法解決這樁事件。
與這件事相比,其他麻煩似乎都不再成爲麻煩了。然而,靠近靜默之丘的那片領地中,仍然發生了一件令他心煩的大事。
本地領主,斯泰登家族的雷曼男爵忽然遭謀殺身亡。謀殺案發生於他進入領地的前一天。
阿爾蒂芒之前有其他事務要忙,剛回國都覆命,就接到了新的任命。一來一去間,他居然沒能收到這個消息,並不知道男爵的死訊。他遣信使送去口令,表明自己即將撤下防衛金字塔的部隊,要對方做好準備,才得知領主已然慘死。
比男爵之死更麻煩的,是男爵全家隨他一起死掉,包括他結婚還不足十年的妻子,以及膝下的三個孩子。領地失去了主人,頓時像失去了腦袋的蒼蠅,發揮不出什麼作用。他們不得不按照相應規定,讓當地治安官和騎士首領暫行管理領地內部事務。
阿爾蒂芒向來特立獨行,能夠透過事情表面,迅速看出並抓住對自己最有利的那一點。
領地羣龍無首,反而更方便他行動,不必和各種蠢貨商量。他想強行接管這片地域的控制權,也不會有人冒着得罪他的風險,干涉他的決定。因此,他聽說這樁慘案之後,只猶豫了一小會兒,便提出接管要求,希望對方全力配合,聽他命令行事。
他的預想向來可以成真,順利地拿到了管轄權。雷曼男爵本來就是個破落的小貴族,近幾年才重新發跡,沒有後臺,沒有底蘊,沒有交好的權貴友人,連兒女也一起慘死。某些時候,繼承權具有爭議,會引起大家族中的嚴重矛盾,此時卻因男爵家族凋零,居然平靜無波。
但是,男爵一家的慘死,始終像咒文般縈繞他心頭。他表面上將這件事置之不理,專心應付金字塔帶來的災劫,實際一有空閒,就召來騎士首領和城堡守衛隊長,詢問他們有什麼可靠的調查結果。
其實慘案纔剛剛發生,想立刻破案,未免太爲難他們了。最奇特的是,男爵一家,包括他府邸中的僕人和女侍,都遭受了慘無人道的虐待,最終被虐殺而亡。屍體臉上,全部帶着極度痛苦和驚恐的神色,令人心驚膽戰。
死亡過程雖然慘烈,卻儘可能地縮小了調查範圍。通常來說,這種事若非出於瘋子之手,就是來自於男爵的死敵。瘋子一般沒有這樣的能力,能在守衛嚴密的豪宅中,接觸並殺死男爵,所以調查者目光都集中在第二種可能上。
阿爾蒂芒卻覺得,雷曼男爵實在沒資格結下如此可怕的仇敵。他尚未被真正的貴族圈子接受,看起來也不像在籌備大計劃,與危險人物交易來往。那麼,他究竟在什麼時間,得罪了怎樣的人,以致遭受這種殘酷對待?
兩件事交錯間雜,令他心情極爲沉鬱。他猶豫不決,想盡快趕來面見蘇眉,請求他們的協助,結果尚未下定決心,又被侍從匆忙叫醒。然後,他就從星辰塔的法術簾幕上,看到了死者盆地發生的事情。
他陷入了深深的驚愕,驚愕之後,硬逼着自己脫離目瞪口呆的狀態,召來當地所有貴族,所有勢力代表,軍隊中的所有指揮官,向他們做出種種部署。
斯維登家族的領地進入戰爭狀態,開始將邊境處的居民往內地驅趕,免得他們一夜之間,統統變成亡靈,加入了敵人陣營。與此同時,阿爾蒂芒急速聯絡女皇與她的顧問大臣,將本地情況敘述清楚,請求調派更多軍隊,並要求公開情報,招募支援力量。
他還在等候回饋,卻不再耽擱時間,連個隨從都沒帶,獨自趕來尋找蘇眉。他擔心他們因爲死靈爆發,選擇先行退避,或者乾脆遠走高飛。還好獅鷲在高空盤旋不久,就發現了此行的目標。
阿爾蒂芒對蘇眉並無惡感,反倒很欣賞她的決斷。她和巫妖同進同退,獨自逗留於金字塔附近,展現出過人的勇氣和自信。但他欣賞歸欣賞,卻不會認爲,自己有必要容忍一個重犯,只爲了換取不知值不值得的幫助。
於是,他發現必須這麼做時,只好在獅鷲背上無奈地嘆着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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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人遇上這種情況,都會覺得十分尷尬,但他與普通人想法迥異。他禁止巫妖入境,有着充分底氣,這時前來要求蘇眉幫忙,同樣理所應當。對他而言,這是因不同形勢而做出的不同選擇,沒有必要扭扭捏捏。
蘇眉已經很熟悉飛行術,正浮在獅鷲對面,很平靜地望着他,等待他繼續往下說。她的眼睛、頭髮、法袍都是同一顏色,黑不見底,在風中飛舞不定,像只黑色的風元素。她雙眼之中,躍動着意味不明的光芒。
他知道,她沒來得及染上強**師的怪癖,並不孤僻古怪,也不邪惡狠毒,即使出言拒絕,說話也有所保留。
他想到這裡,不自覺又向巫妖望了一眼。在頭骨的襯托下,蘇眉給人的好感愈發強烈了。
薩因帝國中,許多名門淑女見過他出衆的風采,討人喜歡的笑容。他向來樂意爲她們效勞,討她們的歡心,享受幫助弱者的良好感覺。
這時,蘇眉也有幸領教到這笑容。阿爾蒂芒瞬間變臉,向她露出討好的微笑,坦然承認道:“是我錯了。”
“……”
“事實上,海恩哈姆只是你的隨從而已,”直到此時,他居然還堅持着對巫妖的反感,也算是言行合一,“根本沒必要太在意它的存在。請和我一起返回薩因,我會承擔你們的所有開銷,負責招待你們。”
巫妖不太樂意招惹他,因爲他在這裡後臺雄厚,而他們沒有半個盟友。然而,它聽到如此不給面子的評價,仍然憤怒地咆哮道:“你說什麼?”
蘇眉聽到頭骨大叫,這才反應過來,茫然說:“這……”
她和奧斯天天相處,深知犬魔猙獰的外表下,有一顆細膩善感的心,隨時可能哭着撲過去,抱住人家的大腿。即使如此,她也震驚於阿爾蒂芒的表現。
種種跡象都告訴她,獅鷲戰團團長英勇善戰,威名遠揚,具有異乎尋常的力量和顯赫聲名。正因如此,他現在可軟可硬,可屈可伸,可方可圓,頓時令她無所適從。
不僅是她,凱也在一旁愣住了,不可思議地打量着獅鷲上的人。這一刻,他想從他身上看出昔年七英雄首領的形象,然後果不其然地失敗了。
阿爾蒂芒見她態度有所軟化,便收起笑容,誠懇地說:“請相信我的誠意。我這麼做,也不是爲了我自己。無論這件事結果如何,薩因的平民都會是最大的受害者,相比之下,海恩哈姆的事可以暫時放到一邊。你說過想要幫忙,那麼就沒必要賭氣了吧。如果你提出要求,無論怎樣我都會滿足。”
蘇眉無聲嘆了口氣,倒也敬佩他這種豁出一切的態度。至少他發覺事情不對之後,選擇親自過來見面,而非派個侍從,把他們叫去。他若非常愛面子,想找人幫忙下臺階,那也有很多人選。他這麼做,其實充分表現出誠意。
她再度望向遠方,發覺死靈並無異動,又望向同伴。除了巫妖強烈反對之外,其他三人都坦然看了回來,顯然繼續將決定權交給她。而巫妖也並非真正不樂意,只想讓她多多刁難對方。
她考慮了一下敲詐的可能,決定不在這種事情上落井下石,便說:“好吧,我相信你的誠意,正如你相信我們的能力。這也不是我們能獨自解決的事情,所以我們會和你共同返回。但是,希望從此之後,你能夠把我們當同伴對待,不要隱藏任何情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