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

薛沁塵知道，自己正駐足在夢境之中。

……殘雪皚皚，北風呼嘯，她卻感覺不到一絲寒意，空氣裡四溢着醉人的花香，周遭美如雲霞的梅花觸手可及，爹爹親手題字的橫匾雲山霧照般地在漢白玉的拱門上若隱若現，久違了，沁園！她竭力地伸出手臂，想去觸摸匾上那熟悉的蒼勁有力的字體，無奈再怎麼着急卻像個木頭人似的動彈不得，只能站在那裡，心急如焚地看着寫着“沁園”二字的橫匾漸漸地模糊遠去。

爹爹，你在哪裡？人世間哪裡可以找尋到你的蹤跡，拋下女兒去了，爲什麼連夢中也不能再見您慈祥的容顏？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已經隱隱傳來雞鳴報曉，更夫敲梆的聲音，園子裡一片沉寂，周圍的景象連同虛幻的夢境正從她的腦海中一路退去，儘管心中前思後想左進右退了數回還未找到去沁園的路，薛沁塵仍然心生不甘，恨不能捂上耳朵，阻擋一切入侵夢境的現實聲音。再等一會兒！再等一會兒！她在心裡大喊，好不容易又能回到這裡，不管是夢是幻，讓我停留下來吧！讓我再見一眼從前的沁園！

如同有誰聽到了她的呼喚，突然,薛沁塵感到自己可以移動了，於是她大步往前走着，時光似乎是短暫的，道路又那麼地漫長，路旁延伸着銘刻在記憶裡的風景，可她卻不想停留，急忙尋找着通向沁園的拱門。

“吱呀”一聲，眼前，在花叢掩映間，雕刻着古樸花紋的軒窗倏地敞開了，一雙白淨的小手伸了出來，跟着還有一張桃子般可愛的臉。

眼前的女孩弱不及冠，卻是一眼就能看出滿臉調皮的小搗蛋。瞧她，寒冬臘月打開了窗戶，黑葡萄似的亮眼睛滴溜溜的四處一轉，而後朝着窗外神秘的一笑，這不，好戲開場了！剛剛躡手躡腳地拔下頭上的花簪插在正在夢會周公的私塾先生的帽子上，跟着又打算用飽蘸墨汁的毛筆抹上先生的臉了！

“小姐！”這時，窗戶前，平地冒出一個穿着布襖的男孩，那男孩明亮的黑眼睛撲閃着，臉上露出了焦急的神色，“別鬧了，不然，呆會兒又要給老爺教訓，罰你抄書了！”

女孩飛快地轉過頭，徐娘費盡心思梳好的髮髻已經零亂地掛在粉紅的小臉上，她衝他做了個鬼臉，拿着毛筆的手張牙舞爪地指着他說：“誰叫你不陪我玩，就會整天跟蹤我！”

一句無心的責備卻讓男孩紅了臉，他微微低下頭，辯解道：“老爺吩咐過小的，要小的好好照顧小姐。”

話音未落，窗口的女孩已經不見了，下一秒，只感到手上微微的一熱，一隻柔軟細嫩的小手輕輕覆在他的手上。那張讓他的心怦怦狂跳的臉近在眼前，女孩嬌媚的衝他笑着：“子興哥，跟我一塊出去玩吧。”

只要一個天真的表情，一句甜美的稱呼，哪怕冒着被趕出薛府的危險，他也無法拒絕她的任何要求。

“說好了，你得聽我的話。第一，不許爬樹。”男孩一臉嚴肅，儼然一副兄長的模樣。“嗯。”女孩抿着嘴點頭不笑，只有那雙來回眨巴着的眼睛掩飾不了內心躍躍欲試的興奮。

“第二，不許去河邊。”男孩稚氣未脫的臉上，一雙劍眉鎖成了川字。

“嗯。”女孩的臉上露出了兩個淺淺的酒窩，看到他爲她擔驚受怕的模樣，總能讓她開心。

“第三，不許溜出府後，在街上亂吃東西！”

“嗯。”早就想好了要擠進圍成一團的孩子們中間，等着金光油亮香味撲鼻的海棠糕出爐，早就想好了要咬又酸又甜的糖葫蘆，頂頂要緊的是再買一隻養在籠中的蟈蟈，……女孩急不可耐地搖着男孩的手臂。

“還有，不許放開我的手，自己走丟！”

“嗯！！！”這回，女孩重重點了點頭。只要跟着子興哥，她什麼也不擔心，外面的一切都是精彩的。

“那好，快走，我們快去快回！”

白梅的花叢中，女孩得意地回頭一笑，兩個孩子手拉着手，小鹿般輕快地奔向遠方……

薛沁塵癡癡地看着，胸口隨着忍不住在眼裡流動的淚珠起伏，鑄就而今相思錯，料當初、費盡人間鐵。上蒼！爲什麼要如此安排？讓如此近在咫尺的幸福，永遠地只能遙遙相望……

……忽然，男孩不見了，女孩不見了，花園不見了，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周圍鑼聲四起、哀嚎一片，那種驚心動魄的聲音，傳達着即使在夢中也能清晰感到的恐懼與顫慄。燃燒的火焰，像夜色中綻放的大片罌粟，吐露着令人震顫的猩紅色花蕊，滾滾的濃煙席捲着一切，身邊穿梭着大呼小叫忙着救火的人們，四面高牆在火焰的呼嘯聲中轟然坍塌。

“爹爹……”

“爹爹……”薛沁塵放聲大叫，可是，這世上再也無人應答她的呼喚，那個最愛她的人，從此只能期待在夢中相見。

似乎過了很久很久，直到風一遍一遍地穿透她的身體，寒意徹骨，戰戰兢兢地嚇得縮成一團的她纔不得不張開眼，發現自己正赤着雙腳，披頭散髮孤零零地站在完全陌生的地方，眼前一片狼籍，嫋嫋的餘煙中只剩下了斷壁殘垣……

啊，再可怕的景象也會消失，一切已成了過去，時間不可能爲誰停留，過去的一切已成了夢中幻影，即便你不想醒來，也不能改變什麼！

從夢中驚醒的薛沁塵早已是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