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字怎麼寫這麼難看啊?”我對運單上的字頗有微詞,“這多影響整體效果啊。”
收件員不服氣:“這能看清就行唄。”
“您得讓人看得清啊。哎喲,寫的這是幾號啊?”
“那一共就這一棟樓,去了就知道了。”
“是你去送嗎?”
“不是……”他終於低了頭。
“不是你得讓人家看清你寫的這是什麼啊,送錯了怎麼辦?是吧?”我換了另一張單子重填地址,但是我寫得也沒什麼字體,掩飾地說,“你看,起碼得寫清楚啊。”
收件員拿着郵遞的東西走了,表情是煩不勝煩的,旁邊前臺和清潔阿姨看我直樂。我郝然揉着脖子回自己辦公區,鄰桌小郭揚着笑臉:“勞模回來啦?”
“我覺得我有點羅嗦。”而且很多管閒事,發快件又不是我的工作,送不送得到也不用我負責,可我親力親爲得挺來勁。
解釋爲前陣積極上工的慣力所至。
像小藻和季風怎樣也不關我事,我卻替人家求婚,又沒領到該有的感激之情。說來都怪季風,我說了那種話他就順勢表個態好了,哪怕說等藻兒畢業,也是句人話啊,他卻只說等你們都出了門子再說。呵呵,“你們”是誰?
我還真是閒不得的命,管這管那的,一開電腦看見有未處理的資料興奮夠嗆,總算有事做了。是一份車庫格構圖的說明稿,從頭到尾順了一遍,改動無數,讓自己都挑不出毛病來,伸個懶腰準備下樓吃飯。圖紙拿起來掃一眼,疑心遺錄一組數字,重新打開,嗬!好大一篇亂碼。關了再開,還是一樣的,怎麼回事?周圍幾個同事午休出去了,我一人研究半天沒弄明白,撥了季風的手機,問他:“你會不會用Illustrator?”
“什麼東西?”
真失望。“奇怪,我剛存的文件關了再打開怎麼就全變成亂碼了?”
“沒損壞?”
“不可能,隔半分鐘都沒有。”
“你複製一個看能不能打開。”
“哦……打是能打開,還是亂碼。”
“你用的什麼?辦公軟件啊?”
“也不算,平面構圖的一個東西。”
“着急嗎?要不拷回家晚上我給我看看,你看一下文件屬性,大小正常嗎?”
“不正常……才7K。”
“沒存上吧?沒存上也不能這麼小啊,也不應該是亂碼啊……”
“不會吧?”聽他自言自語,快急死我了。
“怎麼特着急要啊?你們網管呢?”
“不是着急,那我不是白做了嗎?”
“你正常操作不會無緣無故丟文件的,找網管看看。”
只好等人家來上班了,最壞不過下午重做……午飯的心情也沒有了,光在這兒哀悼僅着一面的小作品。餘工和一位估算師從辦公室出來,秦總在最前面,三人邊走邊說項目的問題,路過我的工位秦總停下問:“家家沒出去吃飯?一起吧。”
“在節食。”我不能告訴他們我正在懲罰自己。
幾位大人相視笑笑,秦堃是女人,對節食頗能理解,勸道:“晚飯可以,午飯不能不吃,身體吃不消的。”
可是晚上在家時間長,不吃東西沒事做。見我仍有推託之意,餘工面露兇光:“快走,一會兒沒有肉了。”比催圖的時候還恐怖的。
在底商一家港式餐廳各自點了份簡餐,秦總特地對餘工說:“趁做這個項目多帶一帶家家。跟着餘工好好學,工學學士,只看着書本上的東西蓋不出房子。”跟着又聊起我們學校,說些地產新聞,沒人提公事。秦總的手機響,她看着來顯,眼裡有驚訝,輕輕地“喲”了一聲,道:“竟然給我打電話來了。”接起來先問,“沒撥錯號吧?”對方不知說了什麼,惹她大笑,本來不算好看的臉被這種歡喜裝扮得很柔和。
聽語氣和內容像是家人,我和估算師悶頭吃飯,餘工倒是聽得仔細,末了還問:“錢程?”
這名字應當不算常見。我一聽,勺子含在嘴裡忘了取出來。
秦總笑着點頭:“也虧他有心想着,明天是我媽媽忌日。”又告訴我和估算師說,“我弟弟。”
“叫錢程?”我問完恨不得咬掉自己半條舌頭,他們姐弟不同姓氏,這也許是個尷尬的話題,爲彌補失禮的舉動,我連忙解釋,“我剛巧有個朋友也叫錢程,他……是一個攝影師。”還沒試過這麼搶着說話,差點順不過來氣。
“那還真是巧,”秦總把玩着手機,“我們說的是同一個人。”
感情錢程那些同學說的大宅門是秦家不是錢家。好奇肯定是有的,但秦堃非常正好地是我老闆,我不能多問。給錢程寫了短信,又一字一字地刪去,歐娜還一勁架哄我:“問問不要緊。”東北話講她這種人就是邁呆兒不怕亂子大。
但也可以理解,長假來了,大家都在犯閒。
我還沒閒到去八卦別人家事。
這一個月總算不白累,連工資帶獎金到手了小一萬塊,過節費發的現金,發現比拿工資卡查入賬更有幸福感,打算先揣回家查一宿第二天再去存。小藻兒居然在家,很認真地埋頭在茶几上,考完試了還這麼用功,罕見啊。我學着卡通片裡的聲音問她:“親愛的你在做什麼呀?”
她乖乖回答:“寫字。”
“真用功。”我已經湊近了看清她紙上的……我要敢說那是字,倉頡都能現身出來罵我。“畫的這啥呀?”
“蛋糕,餓了。”
“餓了不做飯在那畫畫,神筆馬良啊?”
“好不好看?”她收了筆展示成品。
我猶豫着說實話:“咋看咋不像蛋糕~~”
得到一個不滿的瞪視。“就你畫得好!”
心情好像不太佳,我趕緊收起挖苦的笑容。“歐娜這會兒已在開往夢中的火車上,你和季風還沒想好去哪玩?”
她乾脆直接忽略我的話。我走也不是,坐也不是,呆站在原處看她畫蛋糕,還畫了一圈有胳膊有腿的大腦袋火柴人,這什麼?吃蛋糕的?一滴水落在紙上,又一滴,小藻兒抽抽鼻子,用手背抹了下眼睛,接着畫,那些火柴人佈滿了練習本,各種造型的,被淚一滴一滴打溼。
下雨了。
這算是北京今年的第一場大雨,髒得很。空氣非常幹,土地非常幹,雨落下來的時候有股生土味,就是一滴水掉進乾土裡的那種味道。
黑羣開門看我:“咦?稀客。”
我佔他個便宜。“稀客沒錯,稱呼不對。”
“什麼稱呼!”他在我頭上敲一敲,“頂着雨過來幹什麼?”
“找季風。”
“興師問罪?”
我挑了眉。“你都知道了?”
“嗯,家家啊,我說這話可能有點多餘……”
他的遲疑讓我成功打斷了他的話。“那你就等會兒再說。”
“你想想,有些話你來說合適嗎?你知道我說什麼是吧?”
我坐在沙發上固執地看着他,他沒被我的嚴肅嚇到,反倒換上一副比我更嚴肅的表情,表情PK正進行到白熱化階段,有人沒好氣兒地砸門。
“你又不是傻孩子,想一想。”黑羣說着去開門,“你鑰匙呢?”
“落公司了。”季風衣服溼了大半,哆哆嗦嗦地進門就脫衣服。“四環大堵車,老壯觀了……嗯?”話尾收在看到我時化爲疑惑。
黑羣不聲不響地溜回自己房間,不一會兒低音炮裡傳來遊戲的背影音樂,季風感覺奇怪,但是再鈍也知道我不會閒到大雨天來他們家視察民情,用襯衫擦着身子和頭上的雨水,瞄着我的臉色。我一起身把嚇他一跳,謹慎地待在原地。我好笑遞了條幹毛巾給他:“早上就下雨了你沒帶傘啊?”
“我帶……了,下班看沒雨就沒拿,到站突然下大了。”
“二。”除此之外不知道該說他啥好。
“嘿。”他咧嘴笑笑,一口白牙兩隻酒窩,差點就讓我忘了此行的目的。正要開口,身後突然傳來異樣的響聲,回頭一看險些昏過去:兩條一尺多長的蜥蜴,趴在暖氣盒子上,陰森的眼睛盯死了我,雖然它們在鐵籠子裡,我還是頭皮發麻,捂住自己的驚叫驟然後退,絆在茶几上被季風扶住,不等站穩就惶惶跳到安全距離平靜神經。剛纔就坐在沙發上,完全沒發現頭頂上這兩隻史前物種,後怕又讓我冒了一身汗。
我的反應看在季風眼裡頗有趣,他伸出手指去逗其中一隻,那東西被碰到,抽筋狀抖了一下,加深我的恐懼。
“好看嗎?”他拎過籠子點着那二位向我介紹,“小鍬兒和翅膀。”
“你真噁心!”我還以爲是黑羣養的。
“嘻嘻,多帥。”他欣賞我害怕的模樣,籠子又往前晃了晃,有一隻迅速攀到籠子上方,長尾巴拖在外面,倒掛着看我,三角形佈滿細鱗的頭部讓人直打寒噤。
“季風你別嚇唬我啊。”我撫着手臂上汗毛警告,“它要鑽出來我可一腳踩死它。”
他不敢拿愛寵的性命取樂,把它們放回原處,坐在沙發上開門見山地問我來意:“吃飯沒?”
這孩子怎麼老是惦記吃?
“問你吃沒吃飯也想這麼半天。”他把毛巾丟在茶几上,“我還沒吃呢,一會兒雨停了喊老黑出去吃。”
他雜七雜八說了半天,我還沒想好說什麼,不是表達有問題,就是習慣了話先過腦子再出口,邊思考邊說容易說錯話。我可能是單芯的。
“你們開資了吧?請我。”
“和小藻兒就那麼算了?”我問。
季風愣住。
不知道是不是我那個含沙射影的指婚惹的禍,小藻兒去問季風:“你能跟我結婚嗎?”季風說行,藻兒又問:“你愛我嗎?”季風說你願意的話我就娶你。然後藻就哭了,我就來了,問了這句話。
燈光下季風的表情沒什麼變化,但眼睛卻一直盯着我,跟籠子裡那對生物一樣,長久地不動不出聲。我想起之前黑羣說的:有些話你來說合適嗎?一時有些怯了。
他抿了抿嘴脣,避重就輕地回答:“她說不想繼續下去了。”
“然後你就說那分手吧,連一點兒挽留的意思都沒有。”
“我問她想好了沒有,她說我不愛她。我是不愛她,但是我可以對她好,這不就是你們想要的嗎?”
“……”又是這個,“你們”到底是誰?“對她好就行了,你用這種心態接受她?季風你是不是在犯混?”
“叢家我問你句話,我是你的什麼?”
我愕然擡頭,對視他的雙眼。
他站起來,叉着腰,白皙的皮膚天生曬不黑,肌肉結實好看,我別過頭,對自己在這種時候還有閒心數他腹部的肉塊感到不可思議。聽到他又問了一遍:“我是你的什麼?一件收藏品?”他回頭看一眼蜥蜴,煩燥地摸着光頭,踢開滑落地上的毛巾,“護着我,寶貝着,喜歡着,可你把我當人看了嗎?對,我現在是搞不清自己要什麼,你問我喜不喜歡你,我答不出,那是因爲我不願意騙你,你接受不確定的答案嗎叢家?你要想聽我一萬句都能說出來給你。我告訴你我在哪,我坐那兒等你,我以爲你會來幫我確定我心裡的想法,可是我等來什麼了?看着小燕兒進門你知不知道我當時什麼感受!”
他吼聲很大,黑羣的遊戲音量也調大了,我沒輸人先輸陣,囁嚅着說:“我沒想那麼多。”
“你想的是什麼?成全姐們兒還是照顧我單身沒人要?肯定是好意,你叢家做事跟聖人一樣,我能不領你這情嗎?我依了你,你把她派下來,我收,這不是你的意思嗎?你問我跟小燕兒在一起什麼心態?我就是這種心態!接受你安排算是犯混,那你也太難侍候了。”
“你說話別那麼損行吧?我不是來跟你幹仗的。”
“怕我再粘着你?這你放心,我還真就不是那種人,我就算一百個不願意,也肯定不會妨礙你。你放心,叢家。”他舔着發乾的嘴脣籲一口氣,“現在是小燕兒不幹了,她自己退出去,你指望我怎麼樣?我留什麼?跪地上求她嗎?我告訴你我辦不到,你一開始就知道我心根本不在她身上,讓她來找我時你就應該知道有今天。”
“那你就不要碰她啊!你不喜歡人家幹什麼和她……”
“你有什麼資格問我這種話?”隔着茶几與我遙遙對視,他的眼珠刷火,“不是你一直在湊和這好事嗎?那天晚上是誰讓她來找我的?”
“我又不是讓她去陪你上牀!”把我說的跟個拉皮條似的,爲什麼反倒是我不對了?眼淚一古腦涌出來,模糊了眼前季風明亮的五官。“你這算什麼?拿她的清白來報復我嗎?你狠得下心,我受不起……就算我不對,是我對你的生活指手劃腳,我辜負了你的認真,你衝我來行嗎?你不能用這種方式……我不是裝偉大,我不是聖人,可這懲罰太重了吧?小藻兒一門兒心思地對你,這麼多年了,她一……個女生,可以說連自尊都不要了,你想怎麼地就怎麼地……她對你沒話說吧季風?季風你摸着良心說,天底下還找得出第二個這麼對你的嗎?你不喜歡,不圖恩,起碼的珍惜呢……你怎麼是這個樣……”我激動地控訴,淚像大雨瀰漫着玻璃,擋住視線,連他什麼時候走近都看不清,直到一雙手撅住了我的肩膀。我大聲哭着推開他,黑羣也待不住出來勸架。季風不發一語,任我掄了拳頭捶他,雖然我也知道打不疼他,但沒了語言就只能動手,這人總是不見真火不懂燙,又衝動,又魯莽,又暴燥……可是他不壞,他不會傷害別人讓自己痛快,他不捨得,季風是比誰都心軟的人……兩隻手是越捶越無力,喉嚨劇痛欲裂,“你怎麼這個樣?全怪你……恨死我了……”
他收緊手臂勾住我的腰把我帶進懷裡,一隻手捂住我的嘴不許我說話不許我哭,我揚着一雙兔兒眼,看到他兩道濃眉皺成一團。季風以着我沒聽過冰涼聲線問:“誰跟你說我睡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