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又有更多的冤魂了。”
南宮典的聲音,好像一下子蒼老的幾十歲。月光在黃銅面具上的光滑表面上流淌,如同一滴滴晶瑩的淚。
“爲了冤魂,就製造更多的冤魂,就讓我西商國的將士自相殘殺、同室操戈?”
南宮典的長劍,又往許城虎刺進了些。
鋒利的劍鋒一點點地劃過許城虎的皮肉,但他卻仍一臉坦蕩。
“說!動機已經有了,目的呢?”南宮典鬆了口氣,冷月卻將神經緊繃着,因爲她知道他下一步就要爲太子,爲他的主人伸張正義了。
她必須控制住時機和力度,一擊即中。沒有人會注意到一具死屍在蠕動,冷月調整了下角度,手指微曲着,力量以讓灌注到了暗器之中。
“陛下,您殺了我吧。”
許城虎雙手放開,慷慨赴死。
“但是還請陛下饒了其他人,因爲他們都是無辜……”
“朕不需要你教我賞罰之事,朕只要你說!”威脅的口氣,皇天長劍的劍柄都快要被南宮典握碎了。
“只要你說,朕就不殺你。”
皇帝南宮典在等着,諸皇子和文武大臣也在等着,冷月的武器就快要脫手而出,皇衛將士屏住呼吸,連天上的雲也停止的飄動,山中的風似乎不再吹了……
但,許城虎直到死,也沒有再說出半句話來。
在這萬衆矚目的時刻,許城虎陡然間站了起來,誰都不知道他究竟想要幹什麼,太子張開了弓,貫穿了他的心臟的利箭射到了其後的柵欄之上,不斷地抖掉附着其上的鮮血……
許城虎中箭的那一瞬間,空氣彷彿都凝固了,在場之人都看清楚這了一切,大腦卻是一片空白。
許城虎就像是一塊被撞破的城門板,直直地就往身後倒下。
“城虎,城虎!”剛纔一直伏於地上不敢出聲的將領們,此刻都圍在了許城虎的身邊並扶住了他。
“城虎,城虎!”
“陛,陛下。”氣息微弱,聲音飄渺。雖然他說話的對象是高貴的皇帝南宮典,可是,冷月卻看到了他的眼神,是在盯着南宮滄。
“請您,饒恕他們吧。”說完,許城虎就嚥下了他生命的最後一口氣,但是他的眼睛沒有閉上,一直在看着太子。
他確實什麼都沒說,卻將一切通過眼睛,告訴了人們。
“太子殿下,您的箭可真好啊!”一名叛軍將領歇斯底里地怒吼着,任誰都聽出來,是對太子南宮滄最爲深沉的絕望。
“看來,將士們的死都白費了,犧牲也全都沒有了意義。太子殿下,”
他轉過頭,死死地看着他。
“我們不能再爲您……”說罷,這十幾名將領紛紛拔出佩劍擱在肩頭,一抹,自刎而死。
一時間,天地都沒有了聲音,但人們心中,卻有着山崩海嘯一般的震撼。
只要是個人,只要是個稍微有思考能力的正常人,就不難理解最後這些將領的所作所爲了。
這些壯烈得殘酷的舉動,這些欲言又止卻又無所不說的言語都在表明,他們在維護一個人,而他們的死,也只爲了一個人。
霎時
之間,冷月終於理解了南宮奕一直強調的,政治上的覆雨翻雲。
就在這一眨眼的時間,佔盡優勢的一方,情勢已經急轉直下,無法挽回了。
皇帝南宮典沒有動,其他人也就跟着,佇立在這個滿是屍體的修羅場上。
夜的溫度,已經降到了它所能達到的極限,可仍舊沒有阻止血腥在空氣中的擴散。月光下,黑色的烏鴉成羣飛來,遠山之間,餓狼也在嚎叫着遠古嗜血的傳說。
“厚葬,班師,連夜。”
南宮典什麼力氣也沒有了,長劍也第一次在他清醒的時候,被地心引力拉扯下去,但他毫不在意。
慢慢轉過身,太子紅色的鎧甲,鮮紅而又刺眼地聳立在他的面前。
南宮典只是看了他一眼,隔着面具,冷月無法知道皇帝究竟在想些什麼。
就在太子擡起頭要和父親對視之時,南宮典巧妙地移開了他的眼神,拖着沉重的身軀,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趁着軍士紛紛離場的時候,冷月乘機混出了人羣,換回了自己原有的戰甲。
對於這會來說,多一個和少一個死人,都無足輕重了。
是啊,見過了這世間最爲慘烈的生死,還有什麼更重要的呢?
進到南宮奕的帳殿,火的溫暖讓血腥味徘徊不散。
南宮奕背對着冷月,就只是看着一無所有的帳篷壁。
帳殿外,軍士們都沒有說話,忙着收拾兵器戰具,忙着拆下帳篷的支架,忙着掩埋剛纔還在一起有說有笑的戰友。
忙,無聲無息,如同神秘的儀式。
“月兒,你沒事就好。”
冷月走到了書桌邊,南宮奕轉過身,神情肅然地看着她,語氣之中全然沒有生氣。
“都怪我不好,我不該讓你看到這……”
隔着書桌,冷月握住了南宮奕的手。
“聽見你的咳嗽聲了,確定你一切都好,我也就安心了。”
冷月擠出了一個笑容,“奕,我來收拾東西吧。
這個地方,太血腥了,每一次來,我們都要帶走一些不愉快的經歷。”
大軍開拔了,風塵僕僕地離開了。
楓頂山就像是座永遠都無法滿足的墳塋,一定要留下死人,才能暫時蓋上他黑色的棺槨,雖然它在月光的照耀下,光禿禿蒼白得可怕。
放下吊橋,麓都城門吱呀吱呀地打開了,大軍魚貫而入,嗒嗒的馬蹄聲和棨戟的撞擊聲響個不停,卻像滂沱的大雨一樣,有着讓人寧靜的力量。
天剛微微亮,還身披戰甲的南宮典坐到了他的龍椅之上,隨行的諸皇子和文武百官都來到了勤政大殿之上,而留守麓都的官員也臨時接到通知,全部出列。
而冷月和諸位皇子隨從侍立在大殿之外,除了冷月還算清晰,其他的都昏昏欲睡。
魚肚之白已從天邊顯現,可天的大部還是水晶般的幽藍。
風從臉上刮過,卻有如刀刃一般的刺痛。
冷月都忍不住摸了摸臉頰,好像已經有幾百道正滴着血的小口子一般。
幾個時辰前的那一場廝殺,已經隨着環境的切換,恍如隔世,帶給冷月的震撼也一
點點地在消退,畢竟自己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小女生,何況自己本身就是這宮闈博弈中的一顆棋子,早已見慣了盛極而衰和剎那間的灰飛煙滅。
不過,冷月還是有一事不明,既然作爲皇衛禁軍都統的許城虎是滄太子的人,按道理來說在平日裡滄太子應該有很多下手的機會,可是,又爲何要等到狩獵之際才匆匆動手呢?
難道,這又是南宮奕看重和強調的,時機?
原本以爲,皇城對於南宮典來說是一個相對安全的存在,但沒想,滄太子的勢力竟然滲透進了皇宮中樞的護衛力量,不知道這一我爲魚肉的打擊對於南宮典來說,究竟意味着什麼。
大殿之中,傳來了諸皇子和衆大臣齊齊下跪的聲響,這樣一來,也暫時終結了冷月的遐想。
回到現實,黎明之前的風顯得更加的寒冷剔骨,冷月不由得抱緊雙臂,同時側耳傾聽着朝堂上瞬息變化的暗涌。
以前朝政的消息總是由南宮奕帶回來的,這次親身面對,讓冷月有了一種和南宮奕共進退的寶貴感覺。
“看來,此次朕暗中調動了比此前多幾倍的軍力,事實證明是對的,並不是多此一舉的。”
冷月不用太費力,就能清楚地聽到皇帝說的一言一句。
“只是朕沒有想到,竟然真的會有人膽敢舉兵作亂,而且竟然還是打着,替天行道的幌子來爲自己叛逆的行爲做辯護。”
“易深廈。”
隨即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再是跪倒在地的聲音。
“今晚發生的叛亂,死傷的軍士總有多少。
不必有所隱瞞,朕還撐得住。”
“啓稟陛下,此次陣亡的皇衛禁軍共有五千六百人,約佔皇衛禁軍總數的一半以上;皇衛諸營的軍士,一萬兩千人。”
易統領的聲音,顫抖了一下。
“其中大部,還是剛剛新組建的。
另外,重傷輕傷者,不計其數。還有損失的戰馬器械……”
“夠了。”
平靜的話語,任誰都聽得出來,南宮典在極力抑制住自己的怒火。
之後,便是許久的沉默,皇帝似乎需要在這段時間內來思考應當如何疏導體內無處發泄的騰騰怒火,因爲冷月聽到的,是皇帝沉重而又渾濁的呼吸聲。
“太子。”
對衆人來說,這宛若是一句遲來的宣判般,但皇帝的語氣裡,卻沒有絲毫責備的意思。
“你覺得他最後一刻想要幹什麼?
你是不是又在,恐怕什麼?”
“父皇,兒臣只是出於對父皇安全的考慮,絕無二心。”
一記響亮的叩頭聲,過後,又是一陣沉默,然後,皇帝才慢慢開口道。
“太子,你覺得發生此次事件,誰的責任最大?”
“是,是,是兒臣……”
皇帝南宮典迫不及待地打斷了他的話。
“錯,大錯特錯,是朕,是朕這個自以爲賞罰分明實則是昏庸無道的皇帝。”
“皇上!”山呼海嘯般的呼喊,似乎皇帝的自我譴責在他們聽來,是最不願承認的事實,而用鋪天蓋地的喧譁就能掩蓋和抹殺一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