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這樣的:信都現有四千兵馬,和戎太守邳彤又帶來了兩千精騎,加起來兵力已達六千,對外則不妨謊稱一萬。劉秀的部屬們昨天還在滿世界亡命,一夜之間手中忽然多瞭如此多兵馬,頓時很有了些暴發戶的感覺。既然是暴發戶,不免便開始惜命,於是紛紛建議劉秀,河北之事已無可爲,退一步海闊天空,不如用這六千兵馬護送,南歸洛陽朝廷,然後再作打算。
劉秀靜靜聽着,內心暗暗搖頭——他決不離開河北,他死也要死在河北——臉上卻不動聲色,也不出言反駁。這些人都曾陪着他出生入死,他們有資格向他提出這樣的意見,即使這意見並不合他的心意,其動機卻也是出於對他的忠誠。
然而,任光、李忠、萬修等人聽完諸將的建議之後,卻都滿臉失望,而且也根本不想掩飾這種失望。至於邳彤的反應,則更要激烈許多,站起身來,指着諸將的鼻子大聲質問:“你們這一走,自己是乾淨了,可信都、和戎二郡怎麼辦?”
諸將佔着劉秀的勢,並未將邳彤放在眼裡,見邳彤出言不遜,豈肯示弱,正待反脣相譏,劉秀卻伸手止住,對邳彤笑道:“請說下去。”
還在王莽新朝之時,邳彤便已擔任和戎太守,乃是老資格的官僚,政治經驗比在座任何一人都要豐富,當即也不客氣,大聲道:“信都、和戎二郡死守不降,苦苦支撐至今,何等不易!諸君之來,二郡百姓無不歡欣鼓舞,高呼萬歲,以爲終於盼來了救星。誰知道,諸君一心想的只是如何保全性命,南歸洛陽,棄二郡百姓於不顧,好不叫人寒心!枉我還對諸君寄予厚望!早知如此,不如索性投降王郎!”
諸將遭邳彤一通責備,也是面露愧色。邳彤望着劉秀,再道:“明公昆陽一戰,以三千壯士,大破王邑百萬雄師,自古名將,莫能過此。卜者王郎,僭號稱帝,麾下一羣烏合之衆而已,遠不可與王邑百萬雄師相比。今二郡之兵,有六千之數,更多於明公昆陽之時。以明公之威,發此六千之兵,王郎何在話下!以攻則無城不克,以戰則無軍不服!蕩平河北,只在指顧之間!今棄此而歸,非但空失河北,更將驚動三輔,墮損威重,非計之善者也。”
邳彤如此吹捧劉秀,劉秀本人倒是沒什麼,諸將卻越發慚愧起來,覺得自己貪生怕死,不僅壞了劉秀的英名,更拖了劉秀的後腿。
邳彤再道:“若明公並無征伐之意,執意要以這六千兵護送,南歸洛陽,我可以負責任地說,這六千兵絕不會聽命於明公。理由很簡單,明公可以離開河北,這六千兵離不開河北,他們的父母兄弟都在這裡,他們的家園田地都在這裡。明公既然不願意保護他們的父母兄弟、家園田地,將心比心,他們憑什麼背井離鄉,千里護送明公?”
邳彤話雖難聽,道理卻很好懂:雖然你劉秀是大司馬,官比我們都大,但這六千兵原本歸屬於我和任光、李忠、萬修等人,我們可以把這六千兵轉交給你指揮,但絕不是無條件的。你既然要領導這六千兵,那就必須盡到領導的責任,率領這六千兵保衛家園,而不是一心只想着如何套現。
劉秀拊掌稱善,嘆道:“無邳太守之直言,吾等幾成罪人矣。”說完,拔劍斬案,道,“自今而後,再有敢言南歸洛陽、罔顧河北父老者,形同此案!”
關於此時此刻此地,東坡兄評曰:“此乃東漢興亡之決,邳彤可謂漢之元臣也。”以我觀之,則劉秀本已無心迴歸洛陽,邳彤甫一獻計,劉秀正好借坡下驢。設若無邳彤,也必有張彤、李彤之輩,起而勸諫劉秀留在河北——廣闊天地,大有可爲!
吾人知悉二掌相擊之聲,然則獨手擊拍之音又何若?
華山一條道,劉秀等人雜念是再也沒有了——留在河北,與王郎死磕到底!
然而,要行軍打仗,第一樁難處就是兵力太少。別說現在只有區區六千兵力,就是再加上一個零,要想照顧到廣袤的河北地區,也還是有捉襟見肘之感。劉秀於是和任光商量:“吾欲向城頭子路、力子都借兵,你看怎樣?”
城頭子路、力子都二人,與赤眉軍的樊崇一樣,也是王莽末年涌現出來的流民首領。城頭子路,姓爰,名曾,字子路,聚衆多達二十萬人,寇掠黃河、濟水之間。力子都,聚衆也有六七萬人,抄擊于徐州、兗州境內。劉玄稱帝之後,二人皆納名歸降,城頭子路封爲東萊郡太守,力子都封爲徐州牧。二人雖接受了劉玄朝廷的冊封,但依然坐擁原有兵力,形同於獨立的軍閥割據。
此時,城頭子路、力子都二人皆駐軍於河北東面不遠。在劉秀的觀念裡,儘管二人皆爲軍閥割據,但名義上還算是自己人,借點兵總還是可以的。
任光一聽,當即擊潰劉秀的幻想,直言不諱道:“伯升的前車之鑑,明公難道忘了?”
怎麼會忘!當初劉秀的長兄劉縯起兵造反,也是嫌自己兵少,於是拉攏綠林軍入夥,結果請神容易送神難,反遭了綠林軍的暗算,被剝奪了領導權不說,後來竟至於被逼自殺。
劉秀遭此當頭棒喝,立時醒悟。
任光再道:“倘若向城頭子路、力子都借兵,即使能光復河北,河北也不能爲明公所有。如今形勢雖然艱難,也須咬牙支撐,唯其如此,所得人民土地,方纔是明公自己的,不至於爲他人白作了嫁衣。”
劉秀嘆道:“卿之所言,正與我心暗合。然而,兵少難爲戰,奈何?”
任光道:“明公若嫌兵少,可募發奔命,出攻傍縣,若不降者,恣聽掠之。人貪財物,則兵可招而至也。”
任光的徵兵策略和王霸不同。王霸在薊城徵兵時,意在招募正規軍,所以大作思想動員,結果碰了一鼻子灰。任光招募的則相當於是僱傭軍,不僅有固定俸祿,更有豐厚獎金——凡攻城池,倘若該城拒不投降,則城破之後,隨便他們搜刮擄掠。
徵兵策略一改變,效果立竿見影,沒幾天,便在附近各縣徵募到了四千人。這四千新兵,記在了劉秀名下,加上原有的六千兵馬,合計一萬。
兵力就只這麼多,而且全都未曾經過實戰,戰鬥力也無從考察,然而顧不上了,趁着王郎根基未穩,先開戰再說,然後再在戰鬥中謀發展,求壯大。
和昆陽之戰不同,光復河北之戰,對於劉秀乃是一個全新的課題。昆陽之戰是一場決戰,兵力集中,戰場固定,戰術更重於戰略。此次光復河北,卻註定將是一場由衆多小戰役組成的運動戰、持久戰,戰場多,戰線長。這個時候,戰略便遠比戰術來得重要,也更加考驗劉秀作爲主帥的智慧。
劉秀的部署如下:
以鄧禹、銚期爲一部,授兵兩千,向西北進軍,沿途穿越鉅鹿郡、真定國,目的地鎖定爲常山郡的樂陽城。一路以蛙跳戰術前行,募兵的同時,儘量多攻佔城池。
以馮異爲另一部,授兵一千,向東北進入河間郡,重在募兵,兼顧攻城。
在劉秀此時的嫡系之中,只有鄧禹和馮異二人是能獨當一面的人選。劉秀既對二人委以重任,又交心道:“我能給二君的,就只有這三千兵馬。兵雖少,我對二君的寄望卻很高。二君一東一西,乃鐵索橫江之計,意在將河北攔腰斬斷,徹底隔絕邯鄲和幽州的聯繫,使其各自爲戰,不能相顧。鄧禹多撥一千兵馬,蓋因其任務更重。真定王劉揚,麾下有十萬之衆,業已歸降王郎。樂陽城在真定側翼,我之所以要你務必拿下樂陽,就是要讓你在後方牽制住劉揚,使其有所顧忌,不敢妄動。只要劉揚不敢動,王郎就少了一個最強大的盟友,討伐起來將省心不少。二君皆方面之才,想來定能不負所托。”
鄧禹和馮異領命而去,且按下不表。
劉秀募來的四千兵,勻給鄧禹和馮異三千之後,自己便只剩下一千了,因此,任光、邳彤所統領的六千兵馬便成了他不得不倚仗的主力部隊。於是拜任光爲左大將軍,邳彤爲後大將軍,信都都尉李忠爲右大將軍,皆封列侯。
鄧禹和馮異等人跟隨劉秀出生入死,最高也不過拜爲偏將軍而已,而任光、邳彤等人卻一上來就直接拜爲大將軍,這倒並非劉秀蓄意厚此薄彼,喜新厭舊,而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只要能穩住任光、邳彤等人的心,區區官爵,何惜之有!
任光、邳彤、李忠等人被拜爲大將軍,又見劉秀仍命他們統領原屬部隊,並不奪兵自將,心中皆是大爲感激,彼此相誡道:“劉公待我等以至誠,我等敢不效死力!”
劉秀安撫軍心已定,於是拜同鄉嫡系宗廣爲信都太守,鎮守信都城,然後盡起七千兵馬,進討鉅鹿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