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個時刻,只有迦陵還留在原地,莫醫生家的門前。她看見淇風的身影,在火海中漸漸消失,覺得心亂如麻。她不明白爲什麼最後的結局是這樣,爲什麼他們都走了,現在她又該到哪裡去。她聽見一個聲音在叫喚:“那迦,那迦,你這個傻女人!你爲什麼要怨恨。射鹿城爲你而毀了,靈均爲你而毀了,連淇風也爲你而毀了。”聲音落到牆上,又彈了回來,那是她自己的哀號。她不願意他們毀滅。那迦和靈均,他們的魂靈都不得不承擔前世沉積的恩怨。可是她只想告訴淇風,她不要他去死。她不是那迦,淇風也不是靈均。那迦的哀怨無法化解,可迦陵不需要淇風的償還。
濃煙開始漸漸逼近,嗆得她喘不過氣。她想去找到淇風,然而哪裡都沒有他的身影。她在火場中慢慢地摸索,不知道走了多遠。淇風去了哪裡。大火中荒涼的射鹿城,熱烈而孤寂。
最後迦陵來到了一間寬敞的大屋子,意外地發現裡面竟然還沒有被點着。一個人埋頭在長案上,手裡還捏着毛筆。
“別過來別過來!”他叫着,連頭也不擡,“就差最後幾筆了。”
是老畢,畢川聲!
“還畫什麼畫啊。”迦陵沒好氣的說,“都什麼時候了,你還不逃命!”
“呵呵,”畢川聲笑意蒼涼,“射鹿城完了,我總要給他留個存在過的見證啊?”
“呆子!”迦陵不耐煩地衝過去拉他。
畢川聲厲聲叫着:“別碰我,不要弄壞了我的畫!”
那張射鹿城的地圖鋪在長案上,墨色光鮮。迦陵看見,不覺怔了一下。
這時候雲歌再度飛起,一團白光中,託着迦陵和老畢,再度撲進了畫卷之中。於是煙火全消,迎面清泠泠的月光,他們終於又一起回到了百年後的射鹿小鎮。
天還沒有亮。
斜月沉沉,樹影斑駁。
伽陵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依然蹲在那隻大樟木箱子裡面。老畢蜷在一邊,一愣一愣的:“你幹嗎塞給我一支筆啊?”
他手上還攥着蘸了墨水的畫筆,自己卻一點也不記得剛纔還在給射鹿城畫圖畫。迦陵暗暗好笑,凡人就是凡人,不知道剛剛那麼一會兒工夫,已經滄海桑田了。
“天哪——”老畢低呼一聲,“他怎麼還在那裡!”
那妖魔在楓香樹上,背對着他們坐着,黑色的大氅遮住了身體。只有兩條腿掛在外面,無意識
的晃動着。
迦陵已經明白了一切。然而當她看到他的背影時,還是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淇風,淇風,他是在那場天劫之中墮入魔道,從而變成最最邪惡的血魔的麼?他終於還是爲射鹿承擔了怨恨之毒,從此沉淪百年。
“怎麼辦啊?”老畢使勁兒的拉着迦陵的袖子。
“噓——”迦陵打了個手勢。她想起來自己帶來的隨身包袱還放在桌上,於是輕輕從箱子裡跳了出來,把繩子解開來。一隻淡紫色的紙鶴悠然飛起,穿過窗牖,從破落的庭院中和楓香樹的樹影間翩然飛過,停在那人的肩上。
血魔捉住了那隻淡紫色的鶴,默默的凝視着,忽然一滴淚水從那張醜陋不堪的面龐上滑下。他回過頭來,看見一個蒼白的小女孩站在院子裡。
“你不是要找溟月麼?”
他點點頭。
“我帶你去吧。”
血魔不相信地看着她。
迦陵說:“每年的六月十八日,你都會往落日山寄一隻紙鶴,給一個叫做溟月的仙女,信中只有開頭和落款,正文卻是一字也無。到如今,這紙鶴也飛了有九十九年了。溟月是仙女,你給她寄信應該寄到天上去。落日山只是離天界最近的地方。”
血魔自嘲地說:“妖魔的書信怎能通過天門?”
原來是這樣。迦陵嘆了一聲:“其實溟月也想到了,所以她並沒有隨她的父親回到天界。”
血魔的眼中似乎一亮。
“她還在落日山等着你,”迦陵說,“我帶你去找她吧。”
“我已經變成吸血的魔鬼,又被大火燒成這個樣子,”血魔說,“如何去見她?”
迦陵有些好笑:“你若不想見她,給她寫信幹什麼?她又何必爲你留在人間?可見你們還是彼此不能相忘。”她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已是百年之期,秋水姬所有的怨恨,都得到償還了。你也應該解脫了。”
血魔似乎點了點頭,表示認可。然後他想起來那魘的預言,百年之後,那迦不再怨恨的另一半會來找他的。
雲歌飛起,駕着迦陵和血魔西北而去。
“等一等,”老畢跳了出來,“你們別走啊,等一等!”
迦陵只得停下。
“這到底怎麼回事啊?”他一臉困惑的不放過迦陵。
迦陵想起來了:“你的名字,是不是叫畢川聲啊?”
“不是啊,
”老畢說,“畢川聲是我爺爺的爺爺了——該死!我怎麼能直接提他老人家的名諱。”
原來竟是這樣。迦陵有些好笑:“那麼,那張地圖就是你爺爺的爺爺親手畫的,你可要保存好。到底爲什麼,等我回來再告訴你。”
淇風從迦陵手裡接過了那九十九隻紙鶴,揉碎了,揮灑開去。於是落日山頂,溟月的墳頭,下起了一陣淡紫色的花雨。 шωш●ttκā n●¢O
迦陵獨自離開落日山的時候,思緒萬千。一百年前,溟月爲了留在人間守候沉淪的淇風,付出的是自己的生命。天門之前白衣翻飛,溟月是第一個抗拒迴歸天界的人,竟然爲此被劍雨劈死。連她的父親天尊,也不肯饒恕她的叛逆。那時還是幼小年紀的迦陵,目睹了這一慘狀。並且在以後的漫漫歲月裡,得知在遙遠的射鹿,那個淇風還在一年年的牽記着這個殉情的女子。
然而當她來到射鹿,一百年前,事情的真相遠遠更爲複雜。還有那迦,還有那魘,還有……她自己呢?
當迦陵帶着淇風去看溟月的墳墓時,不能說心中未曾存有一絲希冀。然而淇風選擇了留下,在溟月的墳前,永遠留下。他說他在射鹿城守候百年,如今應該結束自己沉淪的命運。落日山上,寸草不生,五百里內沒有一個活物。作爲靠吸血而生的魔物,他很快就會和溟月歸於一處,永遠相守。
而迦陵選擇了離開,不言不語。短暫的回溯,悠長的百年,她似乎也曾經孤獨,曾經愛過,曾經沉默,甚至曾經有所幽怨。但輪迴未必要重蹈覆轍,眼前的結局當是最好的。秋水姬那迦已死,她怨恨的一半魂靈終於化於無形。而迦陵是那迦的愛的一半,存留在這人世間。怨恨毀去了輝煌的古城,遺禍後人,那樣悽慘的場面,但願永遠不再。
當伽陵把淇風和溟月拋到腦後時,就想到了射鹿。這個小鎮已經完全忘記了它曾有過燦爛的過去,他們是諸堂焚城之前挽救的倖存者的後代麼?他們不應該忘記。於是迦陵決定先回去射鹿鎮找老畢。既然答應告訴他“到底爲什麼”,那麼就把這漫長的故事向他們一一道來。
注:關於麻風,第一,傳播途徑是親密接觸,近年來有認爲是飛沫傳播,但其感染髮病的機會並不太多,與被感染者自身免疫力有很大關係;第二,麻風是慢性發展的病程,從發病到最後死亡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所以由這種傳染病迅速毀滅掉一個城市,恐怕是不可能的。小說中諸多誇張之處,敬請諒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