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頭上彷彿炸了一個驚雷。射鹿城本來的麻風病人不過一百多,爲了預防,許多人預先喝了“解藥”。以昨天傍晚莫醫生家門前的盛況,總不下三四千人。這些人把藥水帶回去,還會分給家人和街坊鄰里……想到這裡,饒是諸堂冷靜威嚴,亦不免出了一身冷汗。
“況且,這一種麻風來勢洶洶,竟比一般的厲害多了,已經有高齡的老人死去。”莫醫生聲音艱澀的說,“我們正在忙着給病人們分發草藥……”
“還有什麼草藥!”王公厲聲。
“仙靈草……”莫醫生雖是個清傲的人,此時也有些畏懼了。他接着說:“不過,風月二俠也累得夠嗆……”
楓樹林裡放了一地的屍體。日出以前,原先的麻風病人都發作而死,只除了伽陵安然無恙。淇風不聲不響的掘着土坑,安葬這些病人。迦陵想幫忙,卻又插不上手。遠遠的看見溟月趕了過來。
“我爹爹不會把假藥給你。”溟月忽然說。
淇風頓了頓,說:“那麼給我假藥的是誰?”
溟月茫然的搖搖頭,說:“不管怎麼說,我爹爹是修行的人。他縱然不管,也不能爲虎作倀。由他之手害死這麼多人命,他毀了自己的千年道行麼?”
“那——那個人不是天尊,又是誰?既然是變換了人形,爲什麼連我都沒看出來?”淇風忽然頓住,想到這裡,自己都心冷不已,“難道是——”
“咦?”溟月忽然叫了一聲。
迦陵和淇風都是一驚。溟月一把拉過迦陵,站在淇風的身邊。
那人站在楓樹的樹梢上,一襲大紅色的袍子隨風飄擺,使得他看起來像一片巨大的楓葉。伽陵注視他的時候,正好撞上一雙漆黑的眼睛,襯在線條明晰的慘白臉孔上,顯得分外明亮。迦陵一怔,是在哪裡見過的?她不由自主的往後面躲了躲。
“不錯,的確是我。”他說。
淇風和溟月相互對視了一眼。
那人明明是在看着他們,卻一言不發,毫無表情,似是打定了主意要等他們先開口似的。
最後,淇風終於先說了:“我們談條件吧。你要怎樣,才肯放過射鹿城?”
“我不會放過他們的。”
於是伽陵終於明白,這個人就是魔王那魘。
“你的想法很奇怪,居然要和魔王談條件。”那魘淡淡的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跟魔王談條件,說了也說白說。我從來不會信守承諾。”
淇風說:“如果不談條件,那我們就決一死戰好了。”
那魘似乎懶懶的微笑了一下:“淇風,你看不懂命運。”
淇風沒有理他。那魘的意思,無非是笑他自不量力。風月二人聯手,比那魘的法術,還要差着一大截。然而,溟月聽見這話,卻不免一怔。
那魘注意到溟月的神情,很認真的繼續說:“射鹿城註定不能接受劍仙們的挽救。只有你淇風除外,因爲你的命運,是永遠和這城池相連的。你以爲是你俠肝義膽,其實,這不過都是命裡註定。”
連神算的溟月也從來沒有看懂過的,淇風的命運,難道真的被魔王瞭如指掌麼?溟月呆呆的想着。
“不過,天尊的女兒是毫不相干的人,怎麼會和你在一起?難道是我算錯了?”那魘喃喃自語。
溟月和淇風在一起的時候,以爲人定勝天,很少想到宿命。但是魔王那魘在她面前說起了這些。她知道那魘的道行遠勝於己,看到的只會更多。莫非他說的是真的?那一刻各種各樣的軌道在她的意念中交錯,形成濛濛一片,以至於再也沒聽見淇風和那魘的爭執。瞭解生死的天尊的女兒,此時在努力的想要參透他們的輪迴因果,以便和魔王抗爭。過了一會兒,終於有一個朦朧的影子,在她的腦海裡浮了出來。
“迦陵,你聽明白那個紅衣人的話了麼?”她猛然轉過身去,對着伽陵說。
迦陵懵懵懂懂的點了點頭。
是了,就是了,溟月心裡說。
“咦?居然還有一個沒死的?”那魘有些好奇的望過來,看見一個神情冷漠的小女孩。不知怎的,迦陵被他看着,不覺驚懼,只覺懊喪,彷彿很後悔被他看見自己這樣狼狽。
而那魘注視她的神情,則顯得更加怪異。他像一片落葉一樣從楓樹上跌下,朝伽陵奔過來。
溟月鬆了一口氣,她果然沒有算錯。於是飛起一道劍光,橫在伽陵面前。那魘沒有防備,袍子被她的飛劍掠下一個角,他不由得停住腳,惡狠狠的瞪着。
溟月不理會她,轉過身去,溫和的對迦陵說:“迦陵,眼下只有你能夠救得了射鹿城。你肯不肯去做,我要你做的事情?”
迦陵注視
着她,很是懷疑自己能救射鹿城。淇風在一旁極爲困惑。他想,溟月算出來的事情,自有她的道理,便靜靜地看着。迦陵注意到淇風的目光,終於點了頭。
溟月眉頭一舒:“我要你做的事情,就是,決不可以跟這個穿紅衣服的人走!”
迦陵大爲困惑,這是一個魔王,她爲什麼要跟魔王走?她不由得瞥了一眼那魘。魔王那兩道淡薄的劍眉擰到了一起。迦陵心裡又是一怔,好像自己真的就要跟他走了似的。果然魔王的力量難以抵擋。
“我說的是,寧願死——也不要跟他走!”溟月斬釘截鐵的說,“除非,除非他答應——”
“讓我來說這句話吧,”那魘不耐煩的說,“我放過射鹿城,你讓我帶她走。”
溟月淡然的說:“就是這個意思。你已經找到了她,目的達到,何必再跟射鹿的無辜百姓爲難?”
那魘哼了一聲:“且不說這些——”他似是不甘心,忽然對迦陵說:“你爲什麼聽她的話,她是你的晚輩,卻拿你跟我做交易。你不要聽她的,跟我走,射鹿城跟你沒關係!”
迦陵呆了呆,不太聽得懂那魘的話,卻又覺得他說的其實有道理。溟月的意思,似乎她很有把握,迦陵是願意犧牲自己來換得射鹿的平安。那麼迦陵自己的心意呢?那魘和溟月,似乎有一個心照不宣的共同秘密,然而迦陵自己卻矇在鼓裡,那魘爲什麼要帶她走?爲什麼溟月可以拿她來威脅那魘?
那魘看準時機,一把過來捲走了迦陵。
下意識的,迦陵猛烈地掙扎着。溟月和淇風衝了過來,攔住了那魘。那魘帶着迦陵,未免行動不便。三人爭鬥了一會兒,那魘掏出一個亮晶晶的東西,擲到溟月身上。溟月一把抓住,連忙拉開了淇風。
紅衣一飛而起,傳來那魘無可奈何的聲音:“算啦算啦,給你們去救人!上次在青田巖那一枝是假的!”
溟月看看手裡,果然又是一枝無色神芝。
“慢着,溟月!”淇風終於忍不住說出了心中的疑惑,“你是說,拿這個小女孩去跟魔王交換,換麻風的藥物?”
溟月緩緩地說:“你放心,那魘決不會難爲迦陵。因爲迦陵是秋水姬那迦的轉世。”
淇風愣住了。秋水姬自盡而亡。自盡的人,據說是不能夠超生的。那她怎麼還有轉世?
溟月疲憊地搖搖頭:“我也說不清。但是,我在她的身上看見了秋水姬的影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