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十五了。夜色如魘,一輪淡紅色的圓月,斜斜掛在雪山的鬢角,如一抹潮溼的血痕。
顏歌看看天,微微的笑着,忽然遠遠衝着何觀清說:“你們誰是頭兒?”
何觀清愣了愣,自從被抓到攬月城的地牢,每天熬着受苦,還沒有想過誰能夠主事這個問題。何觀清望望四圍,傷的傷弱的弱,便道:“有什麼事情,老夫來擔當好了。”
“也不要太師父您擔當什麼。”顏歌是這樣稱呼的,“只是想跟你們解釋一下。”
何觀清凜然道:“你有話就說!”
“雖然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其實——其實我們蟄人並沒有什麼江湖野心。”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寧山師太更是忍不住重重的嗤了一聲。
微雨驚奇的望着顏歌。顏歌道:“你們也知道,一連很多代,教中都是女子做主。我們最大的心願就是豐衣足食,平平安安。不想跟你們有什麼糾纏。不過大家也知道,我們吸血鬼,活着是要喝人血的。以前攬月城附近有不少牧民,就是我們的食物。可是坐吃山空,這裡人漸漸的吸完了。我們的人數卻是越來越多。作城主的不能讓族人捱餓,沒辦法,只好向中原擴張。你們中原武林很厲害啊,抓爲了你們的人,費了不少心思。好在還是我們勝了。中原人多,可能百年之間,吸血鬼們都可以衣食無憂。我們這一族人要生存,就只能如此。真是對不住大家了。”
恐怖已極的事情,被她懶懶的說出,卻是意興闌珊,把什麼都認下了的樣子。何觀清一時語塞,竟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和這吸血鬼爭辯。
“城主——”微雨似覺不妥,想提示一下顏歌。
顏歌清了清嗓子,笑道:“大家還不就是爲了謀生。什麼一統江湖,哪有那麼多好聽的說法。——今晚月色不錯啊,是不是微雨?”
微雨揚起頭看見,很好的圓月,照着攬月城裡清輝無限。
“吉時到了就開始吧。”顏歌低聲吩咐。
微雨曼聲應着,走下山崖。卻見顏歌盈盈站起,飄然飛到了半空中,一隻宛如白紙糊就的風箏。過了一會兒,落在懸崖邊上,不偏不倚。吸血鬼們從遠處仰望着他們的女主,襯着白而亮的月影,風袖飄飄,一齊高聲歡呼起
來。
顏歌卻不回頭,只是默默眺望着。雪山盡頭的天際,泛出青白的光澤。
時間彷彿過得很慢,月色一絲絲的明朗。
“呀——”
終於一聲慘酷的尖叫聲拋了起來。血灑在冷白的冰層上,死的是靈風。
微雨一驚,拔劍而起。衆人緊張的仰起臉,看見一個青衫的影子在舞動,身形如大雁掠過烏雲一樣,飛也似的拔向懸崖頂上。
顏歌偏過臉,看見那人,大爲驚奇,眼中隱隱的抑悲抑喜。微雨本已下山,離得甚遠,一時就追趕不上。遠遠的看見顏歌朝她擺了擺手,便停下腳步,轉而警覺的監視着山下的人羣。
黃損穩穩的落到了顏歌面前,亮出了劍,指向她的胸前。
顏歌凝然不動,卻笑道:“難道我們沒有決鬥過?難道你不是已經成了我的手下敗將?”
黃損的劍,在山頂的寒風中微微震顫:“那時我身負重傷——此時再戰,未必就輸於你。”
顏歌撇嘴道:“縱然我不叫幫手們上來,你自忖能夠勝我?”
根本沒有把握,黃損覺得陣陣揪心,天亡我輩,也是沒有辦法的。只是必須盡一分人力,所以他忍辱偷生,等到現在。“其實就算殺了你,也挽回不了大局。但不殺你這魔頭,我對不住自己的良心。”
“我誠然是魔頭,所以你無論如何也要我償命。”顏歌頷首道,“你的冷香灰毒,看來是除盡了?”
黃損聽了這句話,忽然覺得心裡空了。本來上這裡,猶豫不決了很久。他固然知道,冷香灰對他沒有發生效力,一定是顏歌悄悄的給過了他解藥。他竟猜不出是何時服下的。其實那解藥,就在合巹酒之中。他打翻了酒杯,卻終於喝了壺中的殘酒。然後現在,他要和她決鬥。“縱不能勝,我情願犧牲於你劍下,也就不枉我黃損一世的修行。”他正色道,“情願死於你劍下。”
顏歌聞言,莞爾一笑,便伸手去撫弄腰間的七星寶劍。那隻小手明婉如玉,卻少了一根手指頭。黃損的劍不覺顫得更加利害。
“還是再等一等吧,你曾經有很多機會殺我卻沒有下手,不在乎再等這一會兒。等一等……”顏歌的聲音越來越空,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黃損緩緩放下了劍,目不轉睛的望着她。
吸血鬼們屏住了呼吸,仰望着懸崖頂上,兩個孤零零的剪影,時間一點點過去。
卻沒有人注意到天上的月亮,此時漸漸的晦黯無光,像一團凝結的血塊。
銀白色的大地失去了光彩,沉淪在暗紅的潛流中。
“是月蝕了?”人羣中,梅絡煙輕聲道。
“是月蝕了。”顏歌遙望着混沌的天空,輕聲對黃損說,“你願意的話,現在就可以出劍了。”
吸血鬼們騷動了起來,不安的情緒像水紋一樣一圈圈的蔓延。光線越來越黯淡,有些鬼開始坐立不安,躲到帳篷裡。
黃損的劍擡起,忽然停在半空,他有些懷疑:“你不出劍?”
顏歌的右手沒有扶在她的劍上,卻藏到了背後。她退後幾步,倚在一棵大樹上。
黃損這才注意到,這山頂上原來還有一株杜鵑樹。尋常杜鵑不過幾尺高,攬月城地處高寒,杜鵑長成參天大樹,開着碩大的紅色花朵,狀如雲錦,在滔滔雲海中若隱若現。
此時如火如荼的杜鵑花,一朵朵耷拉着,快要敗了。一忽兒白茫茫的雲海漫了過來,顏歌倚在花下,渺渺茫茫。
“小歌——”黃損不覺喃喃道。
顏歌好像聽見了,平靜的臉上泛出一紋笑意。忽然,她把雙臂伸了出來,迎向黃損。一陣疾風捲了過來,把銀色的袍袖翻起。那雙青白色的手臂,就那麼在寒風中直棱棱的,向黃損伸着。手臂上一道道滿是指甲的刻劃的傷痕,如帶血的杜鵑花一般,零零落落,觸目驚心。煎心日日復年年,剩下的只有這些悽美如花的傷痕。
此時這些血色的花朵要凋謝了,順着白衣緩緩滑下來,流淌了一地,把雪染成粉色。
“黃損,我是吸血鬼,是吸血鬼啊——永世不能超生的吸血鬼。”
黃損扔下劍衝了過去。顏歌格格的笑着,淚水不住的涌出,她的身子也就沿着杜鵑樹慢慢滑落,直到被黃損接住。
黃損捧着癱軟的顏歌,忽然手心觸到一汪冰涼的液體。他慌忙查看,只見顏歌的背心,插着一把奇異的匕首,深沒至柄。
“你們的人都來齊了?可以動手了。”
黃損大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