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0章 算賬

第580章 算賬

姜銀兒轉身輕輕關上門,舊書樓裡有一種年月釀出的安靜,姜銀兒在裴液身旁端正坐好,剛好矮他半個頭。

“好多信啊。”少女望着桌上,小聲道。

“是啊,都是博望州寄來的。”裴液笑道,“那封是奉懷的常縣令,這封是幼時武館裡的師傅……”

姜銀兒探頭看去,那封信上頗有幾長段說於裴液的武學之理,指指點點、頭頭是道的樣子,少女不敢輕慢:“世兄,這位師傅是哪位高人?”

“什麼高人,四十老幾的三生。”裴液笑道,“我現在一拳就給他撂倒。”

姜銀兒微微瞪眼,她在道家師門的長幼有序、禮節分明中長大,但這時聽得這不敬之言也不敢指說這位世兄,只替他在心中向那位黃師傅賠了個不是。

“原來世兄有這麼多人掛念。”姜銀兒有些羨慕,“我才只收了三封信呢。”

“哦?哪三封?”

“一封是師父,一封是師兄師姐,一封是澧水城裡一起聽戲的朋友。”姜銀兒歷歷數道。

“聽戲朋友男的女的?”

姜銀兒微怔:“……是好幾人,兩位公子,兩位小姐。”

“唔。”裴液不大在意地點了點頭。

“……”

“……”

姜銀兒看着他,裴液沒忍住笑了下:“看我幹什麼?”

姜銀兒也笑:“世兄老是忽然說很奇怪的話。”

“我逗你的嘛。”裴液道,拆開手中青色的信封。

“這封信好漂亮啊。”姜銀兒道。

李縹青的信確實是一眼可辨的那種,用紙用墨都很精細,紙色泛青,裡面還隱約着花印,正合少女輕靈銳麗的筆跡。

“我也會做這種嵌花紙,”姜銀兒在旁邊小聲道,“把薄而小的花在製紙時摻入,晾乾後就能留下花印子了。”

裴液微怔,他倒不知道縹青也會這種手藝,她也沒向他提起過,不過說起來他們相處時間實在短暫,他也確實不曾登上那座她長大的玉翡山。

“不過這種紙容易做壞,產出頗少,我用的很珍惜。”姜銀兒認真道,“這位朋友肯拿來給世兄寄信,一定是很珍重和世兄的情誼。”

“……”裴液頓了下,“這是李縹青寄給我的。”

“啊……”

裴液笑了下,就此拆開,垂眸看去。

春花上獨特的輕靈筆跡,映着那份獨有的明朗活潑。

“裴少俠,暌違甚久,見字如晤了。

屈忻做事也太磨蹭,念及此信送到你那邊,應當也到了年關,便先祝你吉祥如意,身體康健。

少讓她在你身上縫縫補補了。

多謝你寄回來的玉翡劍理及珍貴批註,我和師父正在仔細研讀。翠羽劍門從絕境中一路走來,如今又重續【飛羽仙】傳承,一直都是頗受裴大少俠照顧了,如今玉翡已探出博望,明年春時將在周圍五州招收弟子,以後玉翡山在隴地做了大哥,一定給裴少俠發塊副門主的牌子。”

姜銀兒“噗嗤”笑了一下。

裴液轉過頭看她一眼,少女臉一紅,連忙轉頭正過了視線。

“要你坐這裡,又沒許你偷看。”

“對不起。”

裴液轉回視線,繼續看去。

“師父很高興你的掛念,要我給你報喜隱憂,但他身體確實已枯竭了,能看到《飛羽仙》重現人間已圓夙願,‘死生自然理,消散何繽紛’,希望今年我尚能陪他再過一個年吧。

博望這邊情況都好,奉懷我也在照看,唯獨接觸多了,天山倒令我有些不解。我漸知他們近年有入世之準備,願意在少隴支持玉翡復興,然而他們對玉翡的掌控慾望卻很淡,也不嘗試施加什麼影響,問石姑娘也只是笑而不語,只說天山現在‘門內爲重,視野在高’,也不知勾勒的是什麼棋盤。

我聽屈忻說,你在神京又出了回大風頭,和顏非卿在西池上雙劍挑了神京第一大幫,那位國報上的崔家明珠都爲你寫了劍評,屈忻還背給我聽了,張鼎運偏擔心你呆頭呆腦在神京混不開,我早和他說越大的場面你才越威風,現下知道誰是最懂裴少俠的人了。

望你在神京多多結識朋友,有空時勿忘和老朋友李縹青通兩封信件,我早知裴少俠遲早是天下揚名的劍客,可別令什麼心事雜物絆住了腳步。

明年春月或能相見,盼望重會。

舊友縹青摯筆。”

裴液怔然看了一會兒,既覺微笑慰暖,又莫名生些悵然,他也不知自己期待從這信裡讀到些什麼,發着呆將信紙在手上轉了兩圈,好像看到秋末那位少女在雨窗前寫下這些語調輕鬆的文字,然後把它寄給千里之外的故人。旁邊兩手置膝、端正前視的姜銀兒這時小聲道:“世兄,我可以轉頭了嗎?”

少女臉色板正,一動不動地望着前方。

“……誰不讓你轉頭了。”裴液好笑,“你自己偷看。”

姜銀兒歉然:“我是不小心的。”

然後她投去一眼,忽然注意道:“世兄,這封信背面還有行字。”

裴液一怔,翻轉過來,確實真有一行潦草一些筆跡,像是後補的:

“另:我已幫你付了欠屈忻的醫費,又先墊了七十兩銀給她,按她的報價是能救你三條命,你萬一又受傷了儘管找她。”

“……”

“……世兄,縹青姐姐寫的什麼?”姜銀兒有些茫然地看着裴液沉默站起,披起暖氅往外走去。

“屈忻的死期。”

……

除夕夜在滿城爆竹與萬家燈火中飄然而過,翌日一早,相宅裡才真正開始熱鬧起來,守歲罷了的人們開始走親串巷了,大人們自有隊伍,小輩們聚成一團,也有自己的去處。

潔白的雪依然在飄,天空陰色卻少了許多,明亮的清晨剛一到來,宅門就被敲響,一個上午,熟識的面孔們就陸陸續續地踏入這座宅門。

元照、狄九、李鳴秋這種徑直被許綽迎進內院的不必多說,剩下的年輕人中,長孫玦一早便穿得暖暖地跑過來,顯然越發不愛着家;商浪則在晚些時候到,一身利落的武服,眸光精湛,只是衣服看起來不大新,有失將門公子的體面;謝穿堂來時則帶着張飄絮,很端正認真地拜謁了這位“桐君”,身後的張飄絮在這麼多陌生人中有些僵硬的樣子,只是沉默中又不停往許綽院子裡探頭看。

爆竹在院中不時響起,伴着長孫玦的笑聲,牆角處,屈忻被逼得貼牆而立,冷淡的臉擡起來看着天,彷彿那裡面有無窮樂趣。

“我什麼時候還欠你醫費?啊?說話!”崔照夜幫腔幫得口乾了,姜銀兒勸得累了,少年依然保持着永不熄滅的憤怒,“上次你離京時我專拿了麟血酒抵給你,你還找了我二十兩呢!”

“那時候咱們錢就結清了,你竟然又去找縹青付什麼我欠的醫費,豈有你這樣赤裸裸的欺詐!”

“沒想到……”屈忻平淡望着天。

“沒想到什麼?”

“沒想到李縹青竟然在背面寫淡筆。”屈忻若有所思。

“這是她寫不寫淡筆的事兒嗎?!”裴液瞪着她,“中間瞞,兩頭吃!你什麼小藥君,你純純是小藥販!”

屈忻數着落向眼睛的雪花。

“你還有什麼要說的?”

屈忻回正頭:“我說了,這個是你擅自離開少隴醫樓後,給你多留置了三天頂閣的花費……”

“還我!”裴液伸手。

屈忻頓了一下,取了二十一兩給他。

“你跟縹青說的是二十一兩?”

屈忻默然片刻,又取了九兩給他。

裴液掂着手裡沉甸甸的重量,冷哼一聲。

這時圍觀偷笑的齊昭華邢梔等人旁走來了一道猶豫又凝重的腳步,靜靜地立在了幾人身後。

“還有呢。”裴液道,“誰讓你提前收我醫費了,我要不是在信裡讀到,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打算告訴我?”

“怎麼會呢。”屈忻冷靜道,“這個是保險金。”

“……什麼保險金?”

“就是萬一有一天你重傷要死了,錢也花完了,我就會用這三次機會救你的。”屈忻認真看着他道,“以免我不得不見死不救。”

裴液沉默了半天,才明白過來,也就是說在自己以後治傷還是要花錢……直到把錢花光,她才動用這七十兩。

裴液指着她的鼻子,不計較這個了:“我問你,咱們在少隴說的我一條命二十兩,三條命,你怎麼要縹青七十兩?”

“我覺得你現在命越來越貴了,就漲了三兩,現價二十三兩。”

“那還有一兩呢?”

“……不好找,湊個整。”

“還我。”

屈忻取了一兩遞給他。

裴液這才一把奪過,斜睨了她一眼,決心以後以十二分的警惕盯着這看起來無慾無情的少女。

然後他回過身,男子挺拔的身影立在他面前——商浪笑着看他,有些期待和高興的樣子。

“商兄,怎麼也圍在這裡?”裴液笑道。

商浪也不太清楚自己怎麼在這裡,本來倚在牆邊和謝穿堂談論禁軍和府衙的神京治安,耳朵卻忽然捕捉到了什麼“還錢”“二十兩”之類的字眼,腳下意識就邁動了。

商浪把住他手臂,臉色很有些慚愧:“真是誤會裴少俠了,我剛聽謝捕官說你錢被偷了用了,賬要不回來,現下又見泰山藥廬壓你銀錢。想來你幾回重傷,錢難免都花在療愈上,我卻還以爲……唉,還以爲你是故意拖欠銀錢。”

“商兄,咱們在奉懷相遇,生死之中見證的品格,你焉能如此疑我?”裴液也把臂笑,“你瞧,我這不就把錢湊齊了嗎?”

“是極是極,甚好!”商浪分明大他兩歲,高興起來也像個大男孩。

裴液跟他聊着,把手上的銀子仔細數好,這邊要到了三十一兩,他自己又從腰包裡湊了湊,整出來十九兩,商浪精神煥發地看着他的動作。

“新年不留舊賬!”裴液含笑舒展了下身體,往前走了兩步。

商浪和他把着臂,忍不住笑指道:“加上那枚一兩,就正好——”

裴液再前行一步,將兩股銀子合在一處,共五十兩,交在了齊昭華手裡。

“……”

“齊姑娘,你既然不要利息,五十兩銀一概還清了。”

齊昭華笑笑:“李掌門這般苦心接濟,我只好暫褪裴少俠債主之殊榮了。”

“哈哈。”裴液笑了兩聲,卻是偏頭向身旁道,“商兄,怎麼你也知道我借了齊居士的銀子。”

“……”

商浪沉默了一會兒:“裴液,我也不要利息。”

“……”

“……”

相宅,牆邊,裴液和商浪並排倚牆而坐,一同安靜地望着飄落的雪。

“啊,是哦。”裴液撓了撓頭,“我原來還欠你二十兩呢。”

商浪幽冷地看了他一眼。

“因爲,商兄你那時候大手一揮,弄得很瀟灑嘛。”裴液蹙眉道,“說什麼‘我這兒兜裡應該還剩二十左右,你且拿去用吧’,而且這個錢我在州城待了十幾天就花完了,後面就弄忘了……”

“那你還不還吧。”

“還,我肯定還啊!”裴液皺着眉,掏着腰包,“但是現在……嘖……”

兩人又同時沉默。

“誒,對了!”裴液忽然一拍膝蓋。

商浪眸光微亮,看向他。

裴液沉默一下:“商兄,這二十兩,我未必不能還你,甚至還要大大超出……卻要看你有沒有膽量了。”

商浪微微警惕地看着他:“你要幹什麼?”

“什麼幹什麼?”裴液斜他一眼,“你莫想歪——是這樣,你稍等。”

他站起身,回屋取了一柄青色的長劍回來,坐在商浪身邊,抽刃使他一觀,只見明亮如水的劍身上,卻破了一個缺口。

“商兄,此劍是我博望金秋之魁的獎賞,更是縹青挑給我的,可它卻叫人打壞了——你說要修好這柄劍,需作價幾何?”

商浪微微蹙眉,取來細觀:“……【東海劍爐】丙下之劍,售價往往在百八十兩,這柄尤其質實精細,恐怕在一百往上……雖只碎了一片,整面劍身結構卻都壞了,要修的話,鋼料錢不大貴,但鑄劍師細解此劍,最後修如原樣卻是頗費技藝……我意總花費在三十兩往上。”

“那便是了。”裴液認真道,“有人打壞了我這柄劍,正需賠付,我還沒尋他要——你放心,他有的是錢,現下我把這債主身份給你,你拿劍去要,要到多少盡皆歸你。”

“……這怎麼好意思。”商浪摸着後腦勺接過來,不太敢置信的樣子。

“行不行?”

“……行啊。”商浪還是有些不好意思,強調道,“他可得還你三十兩往上呢。”

“沒事兒。”裴液揮揮手道,“你滿意就行。反正,那個你不是禁軍嗎,離得近,也方便。”

商浪微微茫然:“禁軍怎麼就方便……這人是誰?怎麼弄壞了你的劍?”

“就是賭劍權那天嘛,我就用的這柄劍。”裴液語氣尋常道,“我倒也不知道他叫什麼,但反正是在大明宮裡當皇帝的……你去要就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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