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0章 徐夢郎

小胖子一掠而上,劍氣真是一時威赫,楚水霆則正回到場中。

酒又走過一輪,宴場上其樂融融,爐煙上升飄去,將散處正是三人主位,白牆下的素衣依然沉靜如月夜。

幾十位白衣禪師圍在一起,焚香誦經,正中主位上,氣質寧靜的佛面之人已喚了一位高僧模樣的人在旁,清茗的香氣飄來,兩人握一份經卷,似在問答着經義。

唯那張高大瘦削的玄狐之面望着場下微微頷首,卻不知是朝楚水霆的五次進步還是小劍仙最後那一手優美的“穿花刺蝶”。

“不愧是蜀山當代鋒芒。”周是色一偏頭,醉笑道,“這種打法也比你的討巧些。”

立在他身旁的正是剛剛下場的寧朝列,這位男子鬢髮微亂,雙手垂在身前握着面具,聞言搖搖頭:“楚兄勝我良多,只以‘人劍契合’四字對敵,實在是藝高人膽大。”

兩人對弈鶴咎的方法迥然不同,雖然都是主動進攻而俱被鶴咎瀟灑從容地破去,但在“弈”的層面上,寧朝列實際是取“守”,楚水霆纔是取“攻”。

寧朝列三式《雪流劍》臻至爐火純青之境,招式銜接之間全無隙漏,他以此三式出劍,表面是進攻,實際是以這種流轉無缺的圓滿壓向鶴咎,逼着鶴咎來破。

——你破不了我這三式,敗的便是你。

楚水霆則恰恰相反,他出劍無招,一副精氣神全在自己劍上,什麼生死勝敗都拋之腦後,只要擊破面前這柄劍,刺入眼前之人的空門。這種御劍之法當然要人與劍極大的親和,一切交給臨場應變,正是令寧朝列羨慕的天賦。

只是在鶴咎這樣的劍者眼裡,每一次只瞄着自己目的而忘記大局的出劍,都會帶來許多漏洞。

在這種境地,楚水霆所求的,便是“我若擊不破你,敗的便是我”。

“其實……也沒什麼分別。”周是色飲酒一口,含糊笑了下,眼睛一直醉眯着,“畢竟是御鳳年小劍仙,放在劍道歷史也是一道天壁,大家也只有這樣各顯神通嘗試了。”

寧朝列輕嘆一聲,也沒說話,安靜看着場上已經交劍的那道圓潤身影。

是的,在更懂劍的人眼裡,兩人——或者說所有前面和後面想要嘗試的劍者——無論用如何迥異的策略和劍術,做的其實都是同一種選擇。

稱作“弈劍”,實爲“做題”。

無論寧朝列還是楚水霆,本就都不可能平等地站在鶴咎面前談論“弈劍”二字,他們的攻或守,實際都是在面對鶴咎出好的、不變的題目——“七步劍御”。

寧朝列完成《雪流劍》的三次無瑕變招,楚水霆全心投入自己的攻劍,其實都是拿已經想好的策略上去試試——能在鶴咎面前完成自己預定的戰術已足夠精彩,能不能成功就難由自己決定了。

從這個方面來說,越晚上場的機會倒是越大些。

“……肯定還是看接下來那位了。”周是色朝另一邊擡擡下巴,其實方向偏得很離譜,但寧朝列也知道他說的是誰。

那道玄衣簡樸、玄蛇覆面的年輕男子立在柱下,自入幻樓以來,似乎不曾和任何人交談。

此時將一柄沉色的劍立在身前,一動不動地看着場上。

小胖子正是在這時落敗了。

這場劍其實出乎意料地好看,甚至在場上掀起了不小的聲浪,因爲尤其在懂劍的人眼裡,他實在有兩招太靈光一閃的意外之劍。

他本應停在第二步,卻竟然踏足了第四步。

他甚至尚未抵達八生,縱然小劍仙不佔真氣上的便宜,至少意味着他自己在真氣操控上尚未登峰造極。

崔照夜舉起兩手來鼓着掌,在見到後兩劍時這張矜貴的臉上也綻放出真心實意的驚訝,然後笑着喊了聲“好!”

崔家嫡女在這裡也是足夠尊貴的身份,大可以直率不拘地表露情緒和喜好。

姜銀兒看了看她,又仔細看了看場上圓潤的身影,面具旁的小玉墜慢慢地搖晃了兩下。

場上小胖子喘了兩口氣,頗不服氣地低頭拾起了劍,再次瞪了雲上人兩眼。

鶴咎倒是饒有興趣地看着他,回到雲上盤腿坐着,握着酒壺笑道:“你是真有意思,基礎這樣差,竟能和我鬥上三招,好好學下去,前途還是很長遠的。”

小胖子哼了一聲,提劍低着頭離開場地。

卻是順着崔照夜的招手走了過來。

崔照夜流裙鋪地,支頷含笑看着他,小胖子在她長案側面“撲通”一聲坐下,悶悶拿起個點心吞進了嘴裡。

“怎麼還有情緒?”崔照夜笑,“你半路出家,能用成這樣已經很好了——我上次和你說了對劍時要多些勇毅,今日就做得蠻好。”

小玉墜微微一動,少女握劍的手稍微緊了緊,垂頭看着他們。

“我以爲能進三步,結果第二步就亂了,後面又不知道在打什麼。”小胖子有些喪氣道,悶悶低聲,“明年春明劍主就要來神京了,不練好劍怎麼見她……”

崔照夜低頭忍着笑了下,本想說“沒事兒,她都還不知道你是誰”,但畢竟不能對這位幼時玩伴太殘忍,還是隻好遞給他一杯斟好的清酒:“行了,飯要一口一口吃——喏,這兒還有位客人呢。”

回頭伸掌向姜銀兒,認真道:“這位是神宵宗應道首高徒姜銀兒,年方十六,今年剛剛露名,只憑兩次劍術出手,就立在鳧榜中部呢。”

然而一時沒有聲音,她回過頭,只見姜銀兒正兩手握着劍,有些緊張又極爲禮貌地認真一禮,道:

“世兄好。”

“……”

潛淵之龍、頗多靈氣、半路修劍、基礎不牢、引人注意……欽慕琉璃劍主。

果然是了。

姜銀兒面具下的脣稍微抿了抿,杏眸認真地看着面前之人。

崔照夜和小胖子都安靜頓止了片刻,小胖子轉頭看了看崔照夜。

“那個……認錯了。”崔照夜平靜道,“這位是九皇子殿下,叫李琛。”

……

裴液踏着樓梯拖着劍,一步步從下層走上來時,對上的就是徐夢郎挺着脖子望來的目光。

繁華流麗的宴場,燈燭在下,明月在上,一眼望到盡頭,是明光裡的三張面具。天樓垂目的威壓依然籠罩着一切,伱得在這樣的目光裡出劍。

佛香繚繞,禪音環繞,宛如仙境,再往後,則是高牆素衣,頭頂明月,大概就是那位所謂乘蛇魂上天傳意的皇子。

那像是另一個世界了,而在下面宴場中間,一人正盤坐雲上,瀟灑悠哉的樣子。在他前面,是那道玄衣提劍的身影正摘下玄蛇之面。

“怎麼樣,念過詩了嗎?”裴液來到徐夢郎旁邊坐下,望着滿堂賓客,那些熱鬧好像依然與這位探花郎無關,“來晚了些,不會錯過你大作了吧。” 徐夢郎默然一下,搖頭笑笑:“我本來已經揭了面,沒有資格,只想找個機會拋一拋的……現下人家談論很融洽,我擠進去反而招嫌。”

他望着那邊,擡手推給少年一個小碗,裡面是半碗清冽的美酒。

“這酒味道真美,一定價值千金。”徐夢郎柔美的臉微笑一下,“不來這裡恐怕一輩子喝不到,可惜我不好再招侍者來倒,只能給你留此一半。”

“……”

“我倒進酒樽喝的,沒沾嘴。”

裴液低頭看着這半碗酒,液波在燈燭下透亮,片刻後偏頭伸手:“我也正學詩詞呢,且給我瞧瞧你的大作。”

宴場上正傳來一片人羣挪動的聲音,伴着些歡叫和驚聲,那是玄蛇公子出劍踏入了第七步,而另一邊,紅衣女子揭面,成爲了場上最有資格面對那位刀鬼的人。

“什麼大作。”反正這個角落依然安靜,徐夢郎失笑,落寞從懷中取出張紙,“不怕你笑,我也是苦心雕琢許久,才得這麼首淺淡的五言。”

他遞給身旁的少年,眼睛望着前面華燈繁彩,刀影和劍流飛揚在堂中。

輕嘆道:“獻媚之事也有學問,不能太赤裸,‘巴結’得稱作‘拜謁’,討飯的話得寫成詩。寫得越好呢,越容易得用。”

裴液接過紙,看着這相貌昳麗的男子,他其實有很溫潤的氣質,但見面以來,言辭總是很鋒利。

很少有人一直把刀鋒劃在自己身上,除非他正是在瞧不起自己。

裴液展開手中的紙,垂眸下去,精彩溫潤的遣詞令他怔住。

“詩詞這種東西難排高下,我其實不會寫,只是不怕丟人罷了。”許綽遞給他格律書時曾道,“不過京中有很多真正厲害的詩人,出頭的、埋沒的……你若遇到了讀一讀,就知道這東西也和劍賦一樣——會寫的人,總是站在另一個世界。”

現在裴液覺得自己遇到了。

這首詩題名爲《菊花》,以一精麗的字體謄在紙上:

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黃。

陶令籬邊色,羅含宅裡香。

幾時禁重露,實是怯殘陽。

願泛金鸚鵡,升君白玉堂。

“……”

裴液安靜看着這八個句子,耳邊的刀聲劍聲彷彿都遠離。

幾息後他擡起頭來,看着面前沉默發呆的男子,認真道:“你給我看這種東西,我以後還怎麼敢學詩。”

徐夢郎怔了一下,哈哈笑了兩聲,偏頭看他:“裴公子恭維人的天份比我好多了。”

“真不是恭維。”裴液有些見到寶,摩挲着這張紙不太願意還給他,道,“你還有別的詩作嗎?”

徐夢郎搖頭笑笑:“好了,那邊詩劍動得頗快——裴公子,我雖不懂劍,但前面這幾位好像都很厲害,你是排在最後一個嗎?依我說,你剛剛該搶在那位九殿下後面……”

裴液卻沒有說話,認真看着這位男子:“我和你談詩呢。”

徐夢郎微怔。

“你詩寫得這樣好,寫出來後卻自怨自棄,自己都不肯多看它一眼。”裴液低頭看着這八個精麗的句子,“因爲你其實不想把才華用在這種詩上,是麼?”

“……”

“……”

“我想……現在好像不必把時間用在談論人生上。”徐夢郎低聲道,“裴公子,你不趁現在瞧瞧那位小劍仙是如何出劍嗎?”

“我瞧着呢。我們修者一心多用是很輕鬆的事。”

“……哦。”徐夢郎沉默了下,忍不住噗嗤一笑。

裴液也笑,看着他:“我講真的——那你爲什麼不寫你想寫的詩呢?我想那一定精彩的很。”

“裴公子,那你爲什麼不用你想用的劍呢?”徐夢郎無奈一笑,看他,“你學劍時難道不是爲了行俠仗義,而是爲了在這些人面前耍得好看嗎?”

“我當然寫我想寫的詩,我寫‘鸞皇期一舉,燕雀不相饒’,我寫‘地下若逢陳後主,豈宜重問後庭花’,我寫太多了裴公子,可是除了今日在你面前,我又怎敢拿出來?又拿給誰看?!”

徐夢郎端起半碗清酒,昂首一飲而盡。

裴液安靜看着他,道:“若我的劍不是拿來給他們欣賞,你的詩便也不拿來討他們歡心,如何?”

“……”

“嗯?”

徐夢郎微怔:“你……不打這劍試嗎?”

“莫管。”裴液回頭招呼侍者,轉頭認真道,“你剛剛沒笑我‘和你談詩’這件事,我也不追究你喝我的酒了。”

徐夢郎低頭愣愣地看着手中空碗,直到侍者來往裡又斟了滿碗。

整個宴場在此時響起兩片熱烈的歡聲,那是和紅珠已在十招之內得勝,刀光斂入鞘中如一道銀龍,毫不吝嗇地展露了天下頂端修士的風采。

她是最不停留的一個,往門廳走來時手上已捏着一枚見真丹。

裴液乖覺地起身行禮,和紅珠瞧着他沒說話。

“……前輩?”

“倒想試試明綺天調教出的劍者,可惜和你打太過丟份,我也回去收徒弟了,明年羽鱗再見吧。”這位女子似乎也沒再有見他和小劍仙之比的意思,吞下丹藥,轉身便下了樓梯。

而在更中心的劍場上,在更多人的轉回目光的驚呼中,則是那位北海府真傳陳泉已堅實地踏入了小劍仙兩步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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