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玉康生得很隨和,怪不得慣常調解家長裡短,這樣一張臉確實容易插進話去。
仵作的驗屍結狀寫得很簡短:【所驗丁氏年四十九歲,屍體身長四尺五寸,有五處擦傷、三處淤青,致命傷在太陽穴,有拳傷兩處。】
“丁捕快有修爲嗎?”裴液解開屍衣,從脖頸處仔細查看着問道。
“啊?沒回大人,丁叔沒修爲。”徐柳有些拘謹地應道。
趙義自己不願意來這裡是有緣由的,驗屍不僅是件髒活,還是件累活,徐柳進入縣衙兩個月,這還是第一次如此近地觀看一具兇殺屍體。
他並不知旁邊這位大人從何而來,但他分明年輕得過分,此時卻平淡地看着這血淤半面的可怖死狀。
“你和丁捕快有交情?”裴液捕捉到這個稱呼。
“.回大人,其實不算太熟,我是跟周捕頭跑外事的。但有時候碰見丁叔.他就主動跟我聊天。”徐柳道,“他說他早年也長跑外事的,讓我.熬一熬,過去就好了。”
“哦。”裴液點點頭,已將這具屍體整個裸出,大略一掃,身上確實基本完好,沒什麼傷處,“你印象中丁捕快最近有什麼不同嗎?”
裴液很清楚,在不同的人眼裡,同一件事物的樣子是不同的:“比如有沒有去什麼地方、見什麼人仔細想想?”
徐柳真的仔細去想,他剛進縣衙,正是上司同僚的每一句話都認真對待的時候,此時凝了半天眉,道:“.也沒有吧,我也不常看着丁叔,他反正還是照常來房裡當值,晚了就去平康坊逛逛,要說的話就是這幾天好像不喝酒了,也不太找我閒聊。”
“不喝酒了?”
“是,往常他常說‘微醺賽神仙’,飲兩杯就飄忽忽地去逛夜景,但前些天房裡都聞不到酒氣了。”
裴液點點頭,伸手示意道:“來,扶下腳,翻一下。”
徐柳身體微繃,抿脣上前握住腳腕,剛在猶豫如何發力,沉重的屍體已柔和平穩地一輕一沉,輕巧地翻轉了過來。
他一時不懂自己扶這一下有什麼用,但下一刻想起來剛入衙時老仵作和他說,死是一件重事,即便真氣豐盈,搬運時有條件還是兩人擡一下,這是“不擾餘魂”。
裴液目光再次掃過脊背,這確實是一具很簡潔明瞭的屍體,手上肘上幾處擦傷,後腰一處淤青有些重,不像摔在平地,倒像磕上什麼邊角。腿上也擦破兩處,然後就是三記致命的重拳。
七生對一個身無修爲的五旬凡人,就是可以這樣乾淨利落地抹殺。
裴液想起牢中初見時,那尚未入邪的、沉默的荒人他確實能冷酷地打出這樣三拳,也當然不是因爲路上撞了一下,這只是他選定的入獄理由。
可當時丁玉康並沒穿捕服。
裴液喚徐柳翻回屍體,繫好屍衣,兩人在水池旁洗了手。
裴液腦中想着,還是回房去要了近兩月的案卷來看。
四起遊俠械鬥,七起盜賊案子。
沒有人命,兩起單挑致傷,兩起羣鬥,都是常見的那幾羣人。
盜賊是江湖巧手,就種類各異些,也基本偵破不了。有鎖好的櫃中金子不翼而飛,有路上走着忽然發現荷包沒了,有兩個混混被一蒙面人打倒,搶去了周身五兩銀錢,還有東城萬年縣通傳過來,說平康坊兩家米店遭人潛入,卻暫沒發現失竊,只賊失腳砸破了花盆.
裴液一一讀着,在這件事上少年展現出難以想象的耐心,他知道自己最終面對的是什麼敵人,因而絕不肯放過每一處細節。
但確實沒見到和丁玉康相關的地方了,裴液合上案卷,和縣衙的衆人點頭告別,下一步徑直來到了丁玉康的住所。
永和坊,一間很體面的小院,門上已經貼了封條。
裴液推門而入,院中植樹種草,侍弄得都頗有意趣,確如縣衙諸捕快所說,這是個已走在退休路上的人。
只是如今連日無水,已然有些萎靡了。
各處陳設都很簡單,是個獨居之人的樣子,一切都只爲自己方便順手。
西邊廂房鎖着,裴液落鎖查看,都是些碼放堆迭的雜物,院中支了竈,裴液揭鍋看去,乾乾淨淨,竈底也落上了灰他頓下了腳步。
東邊廂房正是廚屋,縣衙衆人提過,老丁放班往往打酒切肉,平日即便不請客人,自己也總有涼有熱、有葷有素。
但這間屋子現在乾淨得有些冷寂,不是主人忽歿後的無人打理,而是根本沒有備菜。
壺中無酒,鍋中沒有剩肉,器具都擱在架子上,碗盤也乾淨地摞在櫃子裡,全然是無人使用的樣子。一副更好的酒具在高處珍貴地放着,但即便下面普通的那套,也沒擺在常用的地方。
——即便主人在的那些天,也不曾在這裡用餐。
但答案很快在臥室揭曉了。
牀被亂攤着,彷彿連日沒有整理,用餐的地方被搬到了這裡,一張小破方桌支在地上,小碟擺在上面,裡面殘留的醋蘿蔔已然發毛,旁邊是咬了一半的、同樣黴星點點的饅頭。
怪異的味道散發出來,裴液揭開旁邊鬆散的小甕蓋,一柄木勺浸在醃好的酸菜中,是時被撈取的樣子。四包紙包好的饅頭摞在桌旁,裴液數了數,還剩十五枚,是一個漢子兩天的食量。
在死去前的那幾天他沒再飲酒,連着吃了數天的饅頭鹹菜。
裴液凝眸立了一會兒,旁邊就支着桌椅,書籍紙張擺在桌面上,裴液走過去,燈裡還凝固着未燃盡的油。他一連拿起幾張紙來,都是些看不懂的勾畫草稿,那像是某個地方,又像是某種路徑,有些則是數字的計算。
裴液彷彿見過這個場景,那是老香子的臥室。
但這裡並沒有什麼靈異癲狂,裴液只看出一種周密的冷靜他一一翻過這些草稿,終於找到一張乾淨清晰的紙,彷彿用以記錄某種努力後的結果。
“九桃,約六十。九月八,八百斤;九月二十,八百斤;十月初一,八百斤。
聆芳,約七十。九月初一,一千二百斤;九月十五,八百斤;九月二十五,一千五百斤。
”
整張紙都是這樣奇怪的名詞和數字,洋洋列了十多行,卻不知指示的是什麼。
裴液凝眉看着,直到目光一頓,忽然見到其中夾雜的一個熟悉的名詞。
——“蓮子香,約八十。九月十一,一千斤;九月二十二,一千斤;十月初三,一千斤。”
裴液記得“蓮子香”這三個字,那夜他去平康坊遊逛時,那位蓮臺上舞動的藝女,就正是從這棟樓上飛下來。
這些是平康坊的青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