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看着這柄劍,四周只有寂靜,峰下涌動的寒霧彷彿貼上了肌膚,它就那樣躺在桌上,微弱的燭火映照出暗冷的金屬光澤。
但它終於沒有真的如想象中那樣浮空而起,這裡就是秋夜的監牢,沒有妖異的事情發生。
裴液鬆開劍柄,緩步走上前去,握住柄,“嗆啷”一聲將它抽了出來。
明亮如水的白刃,青柄纏絲,鑄給崆峒的劍自是品質一流,所有細節都妥當紮實,裴液目光一寸寸掠過,卻找不出任何超出一柄普通的劍的東西。
一柄劍當然可以不在人手上動起來,只要有真氣或玄氣的支撐,但那本質依然是人在掌控,只是握劍的從有形的手變成了無形的手。
當日無鶴檢在四里之外的仙人樓中就令七蛟莊園裡生出一道【折鳳霆】,本質也是依靠玄氣的連接來使用玄經。
但面前這柄劍在事發的第一刻就已被執法堂長老扼住,而也正是因爲檢驗過了沒有玄氣痕跡,才暫時如此隨意地擺在這裡。
當然,倚靠某種特定的程式,例如陣紋法器等,一柄劍也可以用出提前設置好的劍術,但像白日裡那針對戰局的一招靈明出劍,則一定只能出自於人手。
因爲人才有靈,如果說一柄劍有靈那只有名劍了。這也是裴液沒把孔蘭庭“活劍”之說太放在心上的緣由。
但,面前確確實實是一柄被更換過的劍。
裴液還劍歸鞘,提上它轉頭往監牢而回,這時身後忽然響起腳步,裴液回過頭,來人身材修長,行止端和,正是那位崆峒冠者以下劍道第一。
席天機微訝:“裴公子?”
“席師兄。”裴液沒解釋自己來由,目光先放到了其人衣袍上。
席天機低頭扯了下執法堂制服,一笑道:“各峰首徒必得在執法堂當值過兩年——今日倒不是我的班次,只是彩霧峰剩下的俱都是孩子,趁罪未定下,我來瞧瞧情況。”
“真是辛苦。”裴液點點頭,兩人同往監牢而去,“席師兄聽說過‘活劍’嗎?”
“.”席天機挑眉,笑,“是我想到那個嗎?”
“就是那個督促貴門弟子練劍的故事。”裴液道,“席師兄知道這說法的來由嗎?”
“.我倒沒有注意過。”席天機又笑一下,目光落在裴液手中第二柄劍上,恍然,“裴少俠是覺得.”
“席師兄覺得有可能嗎?”
席天機沉默一會,而後含着笑,溫和卻肯定地搖了搖頭:“這也太天方夜譚。”
“但這劍是被換過的。”
“什麼?”
“這柄劍,和張景弼上臺前拿的那柄不是一柄。”裴液認真遞給他。
席天機蹙眉接過來,抽鞘看了一會兒,卻是笑了出來:“這就是他的劍啊。”
裴液偏了下頭。
“恐怕不是‘被換’,是他自己換的。”席天機笑道,“那柄裝飾過甚的劍本就不適於切磋,他才換了平日常用的打劍——景弼這些日子習練甚勤,一直是用的這柄劍,多半是用得順手了。”
“.”
席天機又將此劍在手中翻轉察視幾番,溫聲道:“裴少俠可問一下景弼,或請甘師叔交執法堂再詳細驗一驗此劍,我想此節是沒有問題的。”
“.是我自己換的。”迎着裴液詢問的目光,張景弼茫然擡起頭,有些緊張“我平日用劍糙,捨不得用那柄這柄用得慣些。”
裴液想起來,這也是他曾經的用劍習慣:“.用多久了?”
“快,快兩年了。”
“你覺得這柄劍,用來和別的有什麼區別嗎?”
“就是.順手些。”
裴液沉默一會兒,問出來最後一個問題:“你還記得它是從何得來嗎?”
“.”張景弼頓了一下,彷彿回憶起那遙遠的碎片令他有些吃力,他低下頭,“好像.好像就是峰中隨便找的。”
裴液拿着劍離開了這裡。
“他不太會說謊。”黑貓忽然道。
裴液點了點頭。
“沒想到你沒有揭穿他。”
“得不到什麼。”裴液道,“那不是藏着要命秘密的樣子,我想他也是被矇在鼓裡。”
“是,我是說沒想到面對這樣明顯的線索,你會冷靜下來。”黑貓道,“很好,既然他不願告訴我們這劍的來歷,那我們就去查它的來歷好了。”
裴液點點頭,看着手中這柄劍,往石窟的另一邊走去。
“我當然沒有指使,我爲什麼要指使!”女子尖利的聲音在石壁上折射了幾個來回隱約傳入耳中。
裴液往裡走着,這聲音漸漸清晰:“毀去一個人的經脈樹比殺了他還難!景弼怎麼可能做到這種事?!”
“所以我們疑心這力量來自於你。”
裴液轉過最後一道彎。
眼前空間內只有幾張簡單的桌椅,上面除了筆墨燈燭再無他物,甘子楓和另一位長老坐在案卷之前,許裳卻倚壁站着。其人劍已被收繳,嘴脣涼白、鬢髮微亂,於一位不曾負傷的宗師而言,這副樣貌實在罕見。
“我他媽是蠢豬!!”許裳嘶聲道。
確實很難想象,一位峰主會在一次問訊中落入這等境地,孔蘭庭所言的“勉強執位,諸峰最下”此時在裴液心中清晰起來。甘子楓提筆記錄兩行:“勿要激動許峰主,一切以證據說話。”
“那要是沒有證據呢?”許裳啞聲看着他們,“你們會放了景弼嗎?”
兩位執事對視一眼:“若沒有其他證據,自然就是令子挾私恨殘傷同門,視具體情節以傷還傷,三年孤壁悔過。”
“呵呵呵呵.”許裳捂着臉靠了在牆壁上,似乎早已知道這個結果,甚至無力再駁斥。
裴液來到她面前時,聽見她低啞的嘶聲:“這種莫名其妙的陷害梅卿當年就走得不明不白.”
“許峰主。”沒有在意別人的眼光,裴液打斷道,“我想令子之事與這柄劍有些關係,明日能否往彩霧峰一敘。”
許裳茫然擡頭。
崆峒八百里之外。
太陽將要落下去了。
寅州城外,北少隴最大的湖波瀾不興地臥在這裡,湖水南岸,一座巨大的莊子佇在這裡,既深且高,博望城的七蛟莊園在這裡只能充當一座偏院。
不過莊中並不飾以精緻的山光水色,它也不是悠遊之處,深廣的佔地被充分地利用起來,高聳的院牆、堆迭的貨物、來往的力工、排列的船隻幾乎像是寅州之外的一座子城。
金玉齋,做玉石奢物、書畫瓷錦生意,是整個少隴可以數進前十的大商會,它們生意的最上層是陣器兩道的稀有材料,幾十年來早已鑄實了名聲。
此時天色已暗,一道人影從這一切忙碌的上空一掠而過,青襟獵獵,蒼髮仗劍,無視了那些猛地擡目而上的目光,徑直落進了最深的庭院。
六七道矯健的人影一瞬間圍住了他,同一時間老人已面無表情地舉起了腰牌,連前行的腳步都沒停下:“仙人臺鶴檢無洞,奉公查辦,擾者律處。”
下一刻檐下房門被從裡面推開,一華服男人迎了出來,笑道:“無鶴檢,怎麼這樣急?我剛剛收到貴帖,然而現下實在挪不開身,便回了一封明日再約的箋子,沒想到您沒有收到.”
“我收到了。”無洞面無表情,“所以才即刻過來。”
“.”男人斂起了笑容,“鶴檢是有什麼急事?”
無洞避過他繼續往裡:“我要看你們壬戌年十二月往後的所有賬本,公賬私賬都要。”
“這恐怕.不大妥當”
無洞頓住步子,一雙銳亮的隼目發寒地盯住了他:“哦?你再講一遍?”
“.無大人,不是金玉齋要妨礙貴務。”男人即刻含笑,“可二十年來的賬本.於哪個商會而言也太過強人所難.”
看了眼無洞面色:“無大人,您看您要查什麼,我們立刻幫您翻閱,一定盡實盡全!”
“話是要問的,但賬我也一定要親自查,我不會再說第三遍。”無洞看他一眼,“衛明福是吧,據說伱做了十八年金玉齋的大掌櫃。二十年前器署監喬昌嶽落了馬,你知不知道,在他任期的兩個月內,只有金玉齋走了一批心珀的貨。”
衛明福愣怔一下,鬆口氣:“哦!這事情啊,前幾天貴臺也發函問過了。無大人,我們近三十年來都是在年初購六至十斤心珀淨料,喬大人任不任那兩個月,與我們實在沒有關係啊——大人在府衙那邊也應能查到記錄,喬大人任前任後,我們一直都是這般購售心珀的。”
“我知道。”無洞道,“二十年來所產心珀的所有第一手去向現在沒有人比我更清楚,現在我問你,你們的第二手去向是何處?”
“.這,各種各樣,而且多有不便透露的.”衛明福爲難道,“無大人,我們這些年來一直是正經購置,公文俱全的,和別家一模一樣,何以盯上我們啊。”
“取得許可以來,金玉齋共購買心珀二十九次,在壬戌這年之前的九次之中,你們掌櫃沒有和器署監有過多餘交往,但在壬戌這一年,你們掌櫃和喬昌嶽在長門樓甲字七號閣中單獨坐了一個下午。”無洞舉起一頁泛黃的紙張,“點了很少的菜和酒,並且把隔壁兩間閣子也包了下來。從那年以後,心珀生意確實沒什麼變化,但我相信這一場一定改變了什麼。”
“因爲喬昌嶽的上任落馬也很奇怪。”無洞低下頭收起這頁紙張,“可惜當年不是我查的案子,我總覺得他有些玩火自焚,被歡死樓利用了。”
衛明福怔然無言,他實在想不到此人是怎麼從一個已經結去二十年的案子中刨出這條隱秘的蹤跡,從收到的消息來看此人從博望回到少隴府也不過才兩三天。
“這就是我所有的解釋。”無洞低着頭,暴露出的脖頸上是枯樹般的皺紋,“現在回到我的第一句話,拿來吧。”
“.這真不是我們不配合,無大人。”衛明福露出個苦澀的笑,“既然您一定要查,那我們也只好受些委屈,但偏偏心珀的事情.實在是沒有了。”
“前些年有個不知名的惡徒潛入金玉齋欲行不軌,也是爲心珀而來,賬本全被燒了。”衛明福陳懇道,“我們千辛萬苦才把他陷殺,屍骨現在還在斷龍石裡呢。”
博望城。
夜幕完全降臨了。
夜色越冷就越清透,府衙之中大半吏員都在日暮之前離開了,這座高大的衙門顯得有些空落。
沈杳拿着最後的結果走出來時,頭頂那棵遮蓋庭院的梧桐正被風吹起一陣嘩啦。
石燈之前就是那襲修長的青裙,冷橘的一團燭火,只把這道身影照出身前大半,漸漸而弱,下裙就已淹沒在了黑暗裡。
沈杳走過去,少女聞聲轉過頭來,簡單束於腦後的長髮擁着一張清白的臉,其人將一支細筆橫咬在嘴中,書冊攤開支於身前欄杆,正執另一隻筆不快不慢地寫着什麼。
修銳飄揚的眉眼真像一隻藏在夜中的鸞鳥。
“都查閱完了。俞朝採當年確實購買了五兩心珀,這筆二百八十兩銀子的出賬還能找到。”沈杳在半丈外立定,輕聲道,“但確實沒有入庫之記錄.咱們接下來怎麼查?”
李縹青摘下脣間細筆,沒什麼聲音地輕笑了下:“那不就對了嗎。”
“.對了?”
“我要的就是這個結果。”李縹青修斂起神情,“《崩雪》進了府庫卻沒有留下記錄,隋大人說當年官員有置換物品的舊則——現在本應在庫中的五兩心珀不翼而飛。”
“.”沈杳一時怔然,怪不得這些日子一直沒有進展少女卻不慌不忙。
“他當年來過這裡。”少女低眉重新蘸墨道,“而且做過官。我正在寫給無鶴檢和裴液的信,你且站一站,過會兒幫我投遞一下。”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