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眼僅停留一霎,裴液怔然而坐,場上紀長雲微笑收劍:“依雲琅看,這一劍演下去,夠得上統籌崆峒諸峰之劍嗎?”
女子回過頭去,輕聲道:“不能。”
紀長雲輕嘆點頭。
又提劍拱手道:“劍主萬里問劍而來,未聞有見《劍韜》者,老朽替崆峒多謝厚愛了。”
“也未曾見峰主此劍。”
紀長雲含笑:“聽聞劍主上次匆匆而去,未入劍腹山一觀,今日劍會之後,可願撥冗指點?”
“幸至。”
這一場萬衆矚目的會劍就如此以兩劍結束,而在兩劍之中,兩位天下頂尖的宗師都觸摸到了自己的頂端,凝結在這一合弈劍中的無數細節都值得反覆揣摩,但對在場的許多人來說,可能只有等多年以後邁過了某個門檻,纔會恍然回想起今天某段一閃而逝、不曾注意的劍光。
這畢竟只是弈劍,不是擂鬥,更不是生死決,兩位宗師就此離場。蓮臺上靜置了許久,留給人們消化剛剛這兩劍。
裴液回過神後來擡起頭,卻見紀長雲竟然已就此離去了,蓮首之上只剩其餘幾位峰主坐在女子身旁,輕聲交談着不同的問題。
“師叔祖就是這樣的,其實這是我入門以來,第一次見到他。”清脆的聲音在旁邊響起,裴液轉回頭來,孔蘭庭也正從上面收回目光,“師父說,從三十年前開始,他就癡心在崆峒之劍了,結廬深山之中,這麼多年來,門中事務一概不管不知。”
“元武峰是五峰之一,紀峰主不是在蓮心閣中嗎?”
“是有個位置,不過據說從沒出席過,元武峰一直也是蕭師伯在管——就是席師兄的師父。”孔蘭庭道,“而且門主也——”
少年話及時截停在這裡,偏頭道:“裴哥哥,你看懂劍主剛剛那一劍了嗎?”
裴液一笑搖頭:“怎麼可能。”
“哦”
“你把剛剛那頁再給我瞧瞧。”
“.什麼?”
“那個什麼劍詠。”裴液扭頭再往晏採嶽那邊補上一眼,回頭道,“我仔細看看。”
“.哦,哦!”
交談之間,場上已又過了兩輪,裴液稍微撥了些注意上去,發現崆峒諸峰確實劍道傳承散亂,縱非風格迥異,也是毫不粘連,一時也確實理解像紀長雲這樣驚才絕豔之人爲何四十年浸淫都不能將其熔鑄一爐。
他仔細看着這招【霧中生鬆】,直到眸光一動——晏採嶽再次提劍下去了。
這次他的對手早已立在了場上,正是張景弼。
“張師兄其實也挺可憐的。”孔蘭庭託着臉道,“比起有人無才的仙橋峰,彩霧峰纔是真正的人丁凋零。張師兄天賦本來也很好,可惜父親早亡,孃親繼任峰主,修爲資歷都是諸峰最下,尤其並未習得《鳳山鳴》,也就沒人能教張師兄。”
裴液順着孔蘭庭目光看去,遠遠上首之處,一位彩裙婦人端坐末尾,面容應當是很端正好看的長相,但習慣性嘴角下拉,臉繃面冷,就有些後天所成的刻薄。
“那就是許師姑了,當年繼任之時剛剛邁入玄門,如今這麼些年過去,還是沒有再登一階的跡象。”孔蘭庭低聲道,“彩霧峰現在其實一共只有五人,兩個還是剛剛入門,張師兄已經是本代大弟子了。”
裴液緩緩點頭,低位、要強、溺愛獨子.在這樣的羽翼下長成,又正是自尊最敏感的年紀,張景弼既渴望認同,又不願低頭,既想堂堂正正出頭,又不願忤逆母親放下臉面的鑽營而最根源的是,《鳳山鳴》無傳,他即便想靠自己努力都攀不到階梯。
裴液一時也有些驚訝身旁少年的玲瓏心思——他自己在十一歲時,只會在武館樂此不疲把同學們一個個瀟灑擊敗,是決計看不懂這些的。
“還好席師兄很關照他啦。”孔蘭庭拄膝道,“這兩年總是去彩霧峰問候,指點他劍道,張師兄已經進步很快了——晏師兄之前笑他拿三座荒峰的論劍第一,其實彩霧就是最荒的那個了。”
裴液點點頭:“我之前看這位晏採嶽應是五生,張景弼也是嗎?”
“對啊。”孔蘭庭掰着手指道,“晏師兄五生,張師兄五生,管師姐五生,我是四生.席師兄已經七生了!裴哥哥,你是什麼修爲?”
“我,剛剛六生。”
“哇。”孔蘭庭昂着頭,“那我覺得.你可能比席師兄還要厲害了。”
管千顏偷偷瞥過來一眼。
“剛剛沒猜對也不算什麼啦。”孔蘭庭立刻道,“那要不再猜一回嘛,裴哥哥,你猜這一場誰贏?”
“我可沒有那個意思——不過這場我也能猜。”少女顯然早就想插嘴進來,“當然是晏師兄贏了。”
裴液從劍卷中擡頭看了看場上兩人,也點點頭:“劍如其人,已然立在臺上,張兄卻依然對自己的劍不太有自信的樣子,我想也是晏兄贏面大些。”
孔蘭庭覺得有點兒沒意思:“席師兄說不定又有不同見解呢?”
“席師兄已經走啦。”
交談之中,一聲劍鳴悠遠響起。
每年一次的【鐵鬆論劍】並非只是氣氛輕鬆的論劍交流,它實際也是各峰實力潛質的展示,二十以下的弟子出席論劍,而蓮心閣諸人就在上首端坐。
《白虹篇》劍成的晏採嶽今年無疑是仙橋峰寄予厚望之人,在這之前他已勝過三場,尤其在剛剛勝過孔問之後,今年之會仙橋峰已有機會位列前五。
彩霧峰亦是第三場出戰,昨日張景弼已勝過了兩位末峰弟子,如今忽然碰上晏採嶽這樣的強手倒並非賽制不合理,蓋因去年仙橋峰也是位列卷末,只和彩霧差了一名。
張景弼身體繃緊地握着劍柄,脣抿目直,顯然他對這一場比斗絕非勝敗無謂。
晏採嶽緩緩拔劍,冷傲地看着對面之人。他的身姿要放鬆得多,剛剛的一場的消耗已恢復大半,這一場顯然是苦戰後的甜點。
得勝後的少年甚至已懶得再出言嘲諷。
第二道劍鳴錚然響起。
晏採嶽一言不發,劍出長虹。
沛然浩蕩的一劍再次出現在場上,這次裴液認真投下了目光,心覺這一劍出得稍急了些,不過張景弼確實無以抓住。
不過張景弼的劍也微微出乎他的意料——並不那麼不堪,出劍其實十分紮實,這時他運起一道穩重的守劍,這一劍的品質其實蠻好,但少年水平確實未到,被長虹一劍貫破。
“《鳳山鳴》的【橫杖搏梟】。”孔蘭庭在一旁道,“張師兄前兩場用過這招的,格住之後還有很驚豔的一攻.不過現在直接被擊潰,可惜看不見了。”
“這門劍很厲害啊。”裴液由衷點頭。
“是的!按照早前的排名,《鳳山鳴》是排在崆峒諸峰第七,比《白虹篇》要高兩個名次呢。”孔蘭庭說着,又補充道,“也是因此才更難學。”
“張峰主——就是張師兄父親——在時也只有他自己會,後來去世,就再沒人能學會全篇了。”
管千顏在一旁輕嘆:“可惜諸峰不通行劍術,有人空望寶庫,有人無劍可學——呀,打得這樣狠。”
場上。
晏採嶽一劍潰敵,根本不看這一劍破出的缺口,而是繼續強硬地直追張景弼之劍,似是定要正面卸下其劍纔算贏下這一場。
張景弼顯然也看出這意圖,面色頓時漲紅,他咬牙握劍,真氣盡數注入手腕,轉劍勉強一卸,踉蹌後退三步才撐住了此劍。
晏採嶽依然面無表情,再次仗劍直進,筆直驚掠的虹氣令許多人都輕聲驚呼。
針葉飛散之中,其人一劍亮如白日。
《白虹篇》最後一式,正是剛剛終結孔問的一劍,【貫日】。
是這樣不留情面的打法。
——任你把所有真氣用於握劍,不願失劍而敗,他就是無視那些因此露出的空門,仍要一劍撞潰你的長劍。
張景弼再次咬牙架起守勢,洶涌真氣盡數涌入長劍與雙臂,完全放棄了其他的架勢,似乎就是要爭這一口氣。
此時晏採嶽隨意一劍就能抵住他的要害,但他依然一道長虹直撞而上。
聲震全場的金鐵交擊,真氣波瀾將地面松針瞬間蕩清,下一刻張景弼身形被撞飛,任誰也能看出他身中真氣之散亂,但長劍畢竟沒有脫手。
張景弼咬牙低身。
某種程度上來說,應是他贏了.但晏採嶽根本沒有停劍。
不是一劍不成後的死纏爛打,而是他這一口氣,本就還沒有用完。
第二道長虹錚然再起——毫無喘息的第二道【貫日】。
如此緊密接連的兩道強劍,絕對是趨於極限了,管千顏驚叫一聲,這其實也超出了許多人的預料——即便在剛剛面對孔問時,晏採嶽也沒有采用這種“笨直”的打法。
這壓榨極限的一攻確實已不如第一劍氣力充沛,但同樣無暇提氣的張景弼顯然也無力再接住任何一劍了。
但下一刻的劍光令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張景弼踏上擂臺開始,一共用了三回守劍,被擊潰了三次劍勢。
面對第四次壓迫之時,他手中的劍第一次改換了守勢。
一道奇異的轉劍。
真氣和劍勢由散亂而凝束,由低落而攀升.臺上有些長輩已驚訝地凝起了目光。
孤杖蔽履攀山尋鳳,荊棘刺膚,蛇梟襲人,歷經磨難、耗盡氣力登至山巔,才或可一聞高天鳳鳴,頓時神清力沛,如濯筋骨。因此也正是在這樣真氣崩散、連劍都要握不住的時候,纔是它最容易被用出的時候。
張景弼咬牙瞪着面前仗劍而來之人,少年手中之劍響起清遠如玉的鳴叫。
《鳳山鳴》·【斷杖聞鳳】
誰也不曾料到,這位被所有人輕視的少年,竟已習得了彩霧峰傳之劍!
兩人都是五生,貫日已在枯竭之中,鳳鳴卻剛剛清越而起。
一切都在猝不及防之間發生,兩劍錚然相交,晏採嶽之劍頓時傾斜失控。少年瞳孔緊縮,之前所有的傲慢,都要在此時付出代價。
張景弼之劍同樣有些失控,連番的承劍確實也令他手腕震麻,但面對這樣巨大的空門,再不完美的劍也足以抵上對方咽喉。
張景弼紅着雙眼,牙關咬得緊顫,任誰都能看出少年心中的火焰.他一直從未吐露這個消息,就是要在這時技驚四座!
但臺上裴液已微微挑眉:“這一劍就是【霧中生鬆】嗎?”
孔蘭庭一怔之下,臺上晏採嶽已重新控住了長劍。
很多時候,想要靠一招半式來填補劍道上全方面的差距還是一件頗看運氣的事,如今張景弼確實缺少了一點。
僅在毫釐之間,在劍尖凌上晏採嶽咽喉的前一瞬,那潰散凌亂的劍勢中生出來一道新劍。
就如朦朧白霧中見得一顆翠鬆,那樣新鮮,那樣令人眼前一亮。
這一劍也很倉促,但畢竟抵住了張景弼同樣偏斜的劍尖。
裴液捧卷觀賞着這場劍鬥。
雖然火藥味很濃,但於見慣生死的少年而言,一切其實都在正常的範圍內。
擂試本來就是武鬥,武是殺伐之道,心中是兇惡之氣,他早就知道不能期待所有的對手都彬彬有禮。有人點到爲止,就有人得勢不讓;有溫雅如棋的切磋,就有打出真火的廝打都只是一場比武而已。
觀看兩門足夠優異的陌生劍術盡力博弈確實有趣又新鮮,這時裴液側卷含笑道:“如果你也是像他這樣用這一劍的,那麼我知道明姑娘的意思了。”
孔蘭庭睜着眼眸,還沒從這場局勢連變的比鬥中回過神:“這樣用有哪裡不對嗎?”
“不是不對,或是有些不足。”裴液微笑,“我也是猜測但這樣用劍確實少了些神韻。”
他指着這行字道:“【霧中生鬆】,伱見過鬆從冷霧中出來嗎?”
孔蘭庭有些猶豫道:“我練這劍時,專門去看過了,但.沒注意有什麼。”
“有水珠。”裴液道,“我幼時跑山時見過的,松針尖上常常凝有露滴,有霧無霧,是否就有所不同呢?”
一旁偷聽的管千顏滿臉懵然,但孔蘭庭已眼睛一亮:“更新鮮,更像活的。”
“更‘動’。”裴液含笑道,“這一劍用成靜劍就死板,成了枯畫,要更水潤、更生鮮,是一幅動態的真實才對,是爲‘水光溢兮鬆霧動’。”
孔蘭庭微張着嘴,怔怔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我用完這一劍,後面變招總要暗調幾回真氣”
裴液點頭一笑,把劍卷還給了他。
孔蘭庭接過來:“裴哥哥你也太厲害了!看這麼一會兒就能明白,怪不得劍主那麼喜歡你!”
“.是明姑娘有點撥在先,你多想想也能懂的,我旁觀者清罷了。”裴液笑了下,“而且我勞煩明姑娘許多,我想她應該煩我纔對。”
“你竟然還能勞煩劍主。”孔蘭庭欣羨道。
“.”
孔蘭庭抱卷想了一會兒,有些不好意思道:“不過我覺得劍主應該也挺喜歡我的。”
“.?”
“劍主主動說要給我註解劍經啊,我都不敢勞煩她的,別的師兄師姐都沒這個待遇。”孔蘭庭道,然後又有些好奇地看着裴液,“裴哥哥我問你個問題。”
“嗯?”
“你是什麼身份啊,爲什麼喚劍主‘明姑娘’?”
“.我一開始就那麼喊的啊。”
“.”
“怎麼啦?”
“真羨慕。”
“.這有什麼羨慕,我那時什麼也不懂,胡亂喊的.明姑娘自不和我一般見識。”裴液奇怪地看着他,“而且明姑娘又不在乎稱呼的。”
“怎麼可能?”孔蘭庭小大人般白他一眼,“前兩年明姑娘在神京時,第一次見面,那些皇子世子都是恭恭敬敬地喊劍主、少劍君,就這樣,劍主都常常理也不理的。”
“.啊?”裴液真的有些驚訝了,他一直覺得女子不像看上去那麼難接觸,其實十分平易近人,怎麼會做出第一次見面就理也不理的事情,“爲什麼?”
“因爲【明鏡冰鑑】啊。”孔蘭庭理所當然道,“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劍主從不分辨一個人是何居心,在第一次映照中的感覺,就決定她對此人的態度。”
“.”裴液還真是第一次知道,但他想起第一次授劍時女子一言道破他的細微心思,又感覺確實如此,“那,明姑娘豈不是會讀心術?”
“.那倒也不至於那麼神吧。”孔蘭庭猶豫地看着他,“你應該比我懂啊,我還想向你打聽呢。”
“你想打聽什麼?”裴液道,“別的我還是知道一些.主要關於琉璃。”
孔蘭庭有些不好意思:“跟琉璃沒關係啦,我其實想喊劍主明姐姐,但我覺得她好像沒有那麼喜歡我你覺得呢裴哥哥?”
“.”
“嗯?”孔蘭庭期待地看着他。
“我覺得,”裴液瞥他一眼,“明姑娘可能不太喜歡這個稱呼。”
“哦。”孔蘭庭有些失望,“好吧。”
裴液有些好笑:“你那麼喜歡明姑娘嗎?”
“當然!”孔蘭庭理所當然道,“誰不喜歡劍主呢,那麼厲害,還給我認真註解劍經,而且劍主真的是我見過最好看最好看的人。”
裴液有些明白爲何女子對他特別相待了,這小少年確實有一顆玲瓏純淨的心,裴液一時心情也好了些,低頭笑了笑。
“你笑什麼。”孔蘭庭卻誤會了,“難道明劍主不是你見過最好看的人嗎?我不信。”
裴液失笑,點點頭:“當然了,明姑娘當然也是我——”
“.”這話忽然頓住,少年張着嘴巴,神情微微垂落,把後半句話嚥了下去。
目光投放回了臺上。
孔蘭庭微怔地看着他,也乖巧地閉上了嘴巴。
而事情就是發生在這一刻。
場上同時陷入竭力的兩個少年早已再次發動了下一合的交手,但隨着劍刃的碰撞,局勢不可逆轉地朝着晏採嶽傾斜了過去。
這本就是裴液收回目光時就落定的結果,當奇招不再,真實的實力就會重新佔領一切。
晏採嶽抿脣毫不留情地一點點壓迫着張景弼,任誰都看着,這位少年也徹底被撩起了真火。
張景弼咬牙赤目地看着他,但已經扭轉不了任何事情,當氣力重新回來的這一瞬間,晏採嶽長劍再次亮起了明如白日的光芒。
這是終結此戰的一劍。
它甚至依然.是直直朝着張景弼的手中之劍。
他就是要用最不留情的折辱擊敗面前之人!
張景弼當然已無力抵抗,他困獸般盯着面前之人,那明亮的白日已淹沒了他的眼瞳。
就是在這一瞬間。
在【貫日】出劍的前一霎,一道劍光以一種妖異的鋒利和精準切入了這道罅隙。
一切彷彿都墜入安靜無聲,只有畫面告訴了所有人這有多麼致命。
一截帶着劍的胳膊飛了起來,鮮血在空中潑灑出一道淋漓。
甚至諸峰前輩都沒有完全反應過來,幾道人影飛身而下,但在更前一刻,這一劍已切入了晏採嶽的小腹。
真氣翻攪炸開。
少年痛苦跪倒,下一瞬張景弼被掌風猛地推開,一時看不清身份的長輩已按上了晏採嶽的小腹。
裴液猛地按劍起身時,正聽見下面傳來的隱怒之聲:“醫堂的人在哪?!脈樹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