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前塵一】蜀城舊雨

“一百一十七年前的太極宮之變裡,一位親兵非常確認自己親手割開了昭文太子的喉嚨。但是在十年後的四王叛亂中,衆目睽睽之下,也是昭文太子率領三百騎,勸開了太原的城門。”

“死人怎麼能復生?”

“因此,這是《存意經》第一次留下痕跡。”

張思徹的手很穩,針一樣的細筆最後顫動了幾下,把落款留在了信的末尾。

鎖鱗元年,神京城中正在下這個冬天的最後一場薄雪,將近開春,風依然像是刀子,不過磨得沒有那麼鋒利了。

門外廊道的窗戶又沒關緊,風雪穿堂而過時有變調的呼嘯,在安靜的屋中聽得一清二楚。不過自然之聲往往並不被喜靜的張思徹歸爲嘈雜,很多時候它們反而是有效的隔膜。

他很喜歡、也很從容地一心兩用,鄭重地結尾手上小箋時,嘴上絲毫不亂地梳理着剛剛交叉看過的十多宗案卷,新任文書在一旁謹慎地記着。

張思徹掀開猩紅的印泥,繼續說道:

“二十九年前,大將軍魏照劫的夫人因當街刺死福王獲罪,但她被處死十天後,大將軍就續絃了一位樣貌俱同的女子,言稱是夫人的胞妹。”

“魏照劫好像不是薄情寡恩之人。”

“他們夫婦伉儷情深、生死相托,遑論魏夫人當年也是聲名顯譽的名派真傳,也未聽說過有什麼胞妹……因此,我們懷疑這是《存意經》第二次的現身。”

兩枚印章一大一小,張長史很穩當地分別蘸泥留印,而後把這方質地特異的紙箋放在燭火旁晾墨。

“這兩件事之間有什麼關聯嗎?”

“四王叛亂時昭文太子麾下有位心腹裨將,叫做趙餘平,叛亂平定後此人和昭文太子一同伏誅,但是他的一個小兒子卻不知所蹤。而之後十來年裡,泰山藥廬裡出現了一脈趙姓長老,這一脈後來便是魏夫人的師承。”

“這未免有些……”

“捕風捉影?或許吧,但這條脈絡雖然微弱卻很清晰,臺裡還給了一個更捕風捉影的案例——你知道,昭文太子的生母是前朝的公主嗎?”

“有耳聞。”

“在前朝元貞十二年,盛貴妃誕下一隻裸貓,以妖論死。”

“《存意經》還能叫人生出貓來?”

張思徹轉頭拿過一封漆好的公文,這時門外廊道的盡頭,一道腳步聲出現在了樓梯上,越來越近,由隱約漸漸明朗。

“這件事的確不同於《存意經》後來展現出的‘死而復生’的能力,但可能更接近這本奇功的本質。因爲我一直認爲所謂“起死回生”不過是謬傳,只是當下沒有更多的案例來佐證。而且從前朝皇室傳到昭文太子手裡,這個脈絡同樣很明晰。”

“嗯,那在魏夫人之後呢,《存意經》又到了誰的手裡?”

“二十年前將軍府滿門俱滅,本來線索就斷在這裡了。”

“本來?”

“你知道澧南縣嗎?”

“什麼地方?”

“是幾千裡外,西蜀山中的一座縣城,當地最有名的門派稱作神宵門,神宵掌門名叫祝憐我。”

“這跟《存意經》又有什麼關係?”

那腳步聲上了廊道,鞋底和鋪砌的薄雪擠出一些尖銳的聲響。這顯然是噪音了,張思徹擡頭看向房門,稍微頓了下才繼續道:“就在幾天前,祝憐我給左相府邸遞了一則消息,說她當年從將軍府中救出來一個女嬰,二十年來暗中撫育長大,乃是魏照劫的孤女。”

“《存意經》到了她手上?”

“不確定,但這令臺裡翻出了五年前在澧南的一則消息。”張長史道,“五年前,臺裡得知澧南附近活動着一位【邙山道醫】。這人遮形掩容,行跡詭秘,尤善治身軀殘疾——咱們前面說了泰山藥廬的傳人,《存意經》和醫生也許有些關聯。”

“祝憐我和這個道醫是什麼關係?”

張思徹搖搖頭:“不知道,也許完全沒有關係,當時這件事確實太不重要,臺裡沒有留檔,更沒有深究。只令當地的一位同僚——叫做……白飛萍——稍作監視。直到十天前,臺裡開始追覓《存意經》的痕跡,又因祝憐我的傳信續上了將軍府這條脈絡時,纔想到這位【邙山道醫】,於是我們去信向白飛萍詢問。沒希冀有什麼收穫,更沒預估到什麼危險,因此我們傳信時都沒用魂鳥,而是走的官驛。”

他輕嘆口氣:“想來便是這裡出了差錯。”

“什麼意思?”

廊道上的腳步越來越近了,然後停了一下,一聲輕輕的“嘎噠”,他貼心地關上了那扇漏雪的窗戶。

“白飛萍死了。”張思徹道。

“死了?”

“死了。我們二月初九去信,二月十九他的魂鳥悲鳴着回到了臺裡。”

“……有時監視是雙向的,恐怕白飛萍調查這道醫的時候,這道醫也早就盯上了他。咱們詢問的信一去,觸草驚蛇了。”

“這事其實有些費琢磨,白飛萍若掌握了什麼要緊的信息,何不早些主動上報;若沒掌握,那人又何必殺他,難道偏偏趕巧?”張思徹搖了搖頭,“也許是我們害了他吧,但是仙人臺沒有枉死之人,咬過人的蛇更沒有再放它逃走的道理。這事又或許牽扯《存意經》,接下來咱們就主要辦這件事,其他的活先放放。”

“好。”

“另外,白飛萍之前對這個【邙山道醫】做過一點例行彙報。”張思徹拿出一箇舊卷展開,鋪在燈火下遞給他。

文書低頭看去。

“.其人現身並無定時,地點則遍及周邊諸縣,往往親自登門帶走病人,喂以昏睡之藥,及病人醒來已返回家中。我曾守株待兔得見一面,然其人披篷覆面,裹手啞聲,終無所得。

——澧水留檢白飛萍。”

“.這看來也沒什麼用。”

“有沒有用咱們說了不算。”張思徹拿起晾好的小箋吹了兩下,觸了觸墨跡後捲起放入小筒中,慎重地扣好蓋子,“任何信息都要不刪不改地錄上。”

文書點點頭,還是輕嘆道:“魂鳥飛來要時間,我們再發人過去又是幾天近十天過去,這蛇咬完人,恐怕什麼證據都留不下了。”

這時候,那“咯吱”聲終於來到了門前,文書手下快筆不停,已擡起頭準備喊“請進”,正是北衙重獄中忙碌出來的利落。

然而那腳步連慢也沒慢,門被直接推開,一道挺拔的身影裹着風雪的冷氣走了進來。

不長不短的黑髮單束在腦後,其上薄雪正在緩緩化去,這樣的冬日,男子卻只穿一身輕薄的黑衫,冰冷的劍拎在手上,劍眉下嵌着一雙長而亮的眼。

張思徹擡起頭來,微笑示意:“久見——事情都知道了?”男子點點頭:“來取案卷,勞煩了。”

張思徹擺擺手,喚來一隻妖異的黃瞳青鳥,小心地把寫好的小筒固定在它細利的爪上:“也勞煩你一事,順便帶上它,也是往西南去的,出京後放飛就好。”

男子看一眼旁邊低頭奮力快筆的文書:“你這信要用得上【琉青】來傳嗎,給誰?”

“李鶴檢。”

“哪個李鶴檢?”

“你倒還不認得……稽查吞日會的,事敏行密,暫時也不要去認得。”

“行,我理會的。”

話到此處安靜下來,只有文書的沙沙快筆,男子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挑着【琉青】的金喙。

這兇鳥乖順不動。

片刻之後,文書終於擱下了筆,把用一晌午寫好的材料盡數封裝好,蓋了一個小紅印。

“在廷新來此任,還不太熟練。”張思徹微微歉意,而後轉頭示意,微笑道,“交給這位巡檢大人吧,專司捕蛇的來了。”

付在廷連忙起身,雙手遞上。

男子隨手接過,微一點頭,便轉身而去,衫衣微飄。

“越沐舟。”張思徹猶豫了下叫道。

男子回過頭來。

“這次若真與《存意經》有關,事畢後.你大約就可以升任鶴檢了。”

旁邊剛剛來得及飲一口水的付在廷猛地一噎,愕然瞪大了眸子。

男子笑了下,擺了擺手,推門出去了。

二月廿五。

西南,澧水。

雨已經幾乎要停了,灰白斑雜的天空仍然陰沉沉地壓下來,又被四周無數巨筍似的、青意湛然的峻峰支撐住。

自打過了澧水下游,這些山峰就變得越來越高,而隨着陰雨連綿,天空則降得越來越低。碧峰塞滿了天空,路蜿蜒在峰底的夾縫裡,周遭是翠竹、冷石、露草、寒霧、打在身上的針一般的涼雨以及偶見一瞥的鐵一樣的大江。

行走在這樣的冷幽之境裡久了,總會覺得自己所熟悉的那個人間是另一個世界。此時越沐舟驅馬走上坡後望着遠處露出來的一角招客的旗子,輕輕舒了口氣,彷彿爲自己尚在這熱鬧的人世而慶幸。

離開神京,他心情就總是輕鬆很多。

越沐舟其實挺喜歡這種簡單的差事,連嫌犯的身份名字都已獲知,他只要去見祝憐我就好。若祝憐我就是元兇,便可緝拿或者就地格殺,然後回京覆命;若他足夠無辜,也可向他查問【邙山道醫】的消息,總比自己一個外來人事倍功半地調查要好;而若他已經潛逃,那也不錯,可少耗費一些腦力。

他實在煩惡那種捉迷藏一樣的敵人,東一榔頭西一榔頭,到處是真真假假的信息,案子裡充滿了面具、圈套、謊言、內奸、易容、假身份……諸如此類。

他固然有足夠的耐心去抽絲剝繭,但那絕對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因此將這種人抓捕歸案後,他往往有自己的手段疏導這種不愉快。

這時他下得馬來,緩慢活動着連日飛馳之下僵痛如裂的腰腿,一邊眯眼望着這座客棧,只見青青障障的背景上,有條白色的飄帶。

三層連兩院的小樓蒙在霧裡,隱約的咿呀傳出來,門額上“迎來送往”四個大字金色早已殘褪,打溼後與木色融成一體,愈發難辨,而從屋檐上垂下來一條尺長兩指寬的白布條,顏色倒是很新。

越沐舟立馬於此看着這條布帶,丁小二掀簾來迎時,入眼便是四條柱子似的、被水洗得黑亮光滑的馬腿。

“.客人?”騎士裹在溼重的蓑衣裡,遮住了本就昏暗的天光,丁小二看不清他的面孔,只仰頭小心問道,“路上辛苦了,要留宿嗎?給您熱些酒肉羹飯,燒桶熱水?”

越沐舟從房檐上收回目光——確實沒有看錯,這是澧水流域喪葬的習俗,死了人繫帶告哀,當地人一瞧便知。

“好,勞煩了。”

“哥兒是從哪來,要不要小店代爲通傳姓名?也好讓神宵門接待。”

越沐舟定定地看着丁小二,偏了下頭,微笑道:“我叫越沐舟。怎麼,來你們這兒的人,都是找神宵門的嗎?”

“.啊!哥兒既然不是神宵山的客人,那便罷了。”丁小二撓了撓頭,表情簡直有些懵然,越沐舟幾可讀出他心中的想法——“不找神宵門,來這地界作甚,捉長蟲嗎?”

越沐舟含笑指了下這條帶子:“冒昧一問,貴店近日有親友過世嗎?”

“.沒,客人,這個是大家都要系的。”丁小二本已牽住馬繮,這時又猶豫了,“客人.您既然不是奔喪,咱們院裡可是在辦白事,你若介意,就別往裡進了——不過整個澧南城,其實都是這樣。”

越沐舟立刻想起白飛萍這位素未謀面的同僚,若他並非“失蹤”而是辦了葬禮的明死,一些事情是需要重新考量的。

“無礙,這是誰的喪葬?”越沐舟翻身下馬。

“.您進去看看就知道了。”

越沐舟掀簾而入。

店中場景映入眼簾。

客棧大堂中燈火熠熠,對門擺一張案桌,兩側垂下白幡,桌上立着一方沉重的靈牌,數十根蠟燭的光微微搖曳。

不見棺材也不見親屬,只有一個孤零零的靈位擺在這裡。而食客們百業俱全,農夫、行商、秀才、手藝人……更多的還是武人,這些人飲酒談話如常,只是或臂或腕,乃至兵器上,竟然都繫了一條細長白帶。

而剛剛在外面隱約隔膜的咿咿呀呀也一下清晰了起來,原來這不大的堂中竟然架着一個小小的戲臺,戲臺兩側垂下白幡,一書“喜娛閻羅”一書“歡宴小鬼”,乃是當地託他們照顧亡靈的習俗。

擡眼看去,一位年輕樂師端坐拉着曲子,青服水袖的女子正在臺上歌舞,真是唱作俱佳,正到一處快板流水,那曲調熟悉得很:“耳聽得悲聲慘心中如搗”

越沐舟掠過此節,目光放在了戲臺後那尊靈位上,再也沒有移開。

其上豎寫一道小字。

【神宵第七代掌門祝君諱憐我之靈】

安靜之中,男子輕輕笑了出來:“操伱媽的,原來還是捉迷藏。”

第80章 結尾144.第142章 見面196.第192章 朝暉第367章 藏經樓118.第117章 鑄血第485章 水劍167.第163章 詢問第529章 和紅珠第17章 祭禮203.第199章 雲外信第494章 寄鄉第505章 索痕第19章 仙246.第242章 劍才(爲盟主藍黑颶風老闆加更第317章 人歸第53章 俠骨第372章 風起第14章 傷發181.第177章 第一枚(爲白銀盟主翡肆加更)第24章 落定223.第219章 幽林第261章 重逢208.第204章 皆御151.第148章 替換第298章 重逢第547章 紫宸(上)第541章 天理第6章 虞風175.第171章 齊昭華(上)第298章 重逢第324章 鶴檢第8章 劍纓第475章 學堂事(下)第52章 反擊第66章 目的第447章 通海缸210.第206章 持心(爲盟主冰裂迸裂老闆加更240.第236章 列序第498章 探船第421章 誰爲羅網227.第223章169.第165章 雨雪(三合一,爲盟主七里香li140.第138章 指上第46章 報復第93章 丹田食仙第334章 【前塵一】蜀城舊雨99.第98章 紫微第530章 徐夢郎第428章 劍臺爭鳴231.第227章 來訪第402章 吊壯士第513章 劍態187.第183章 抉擇173.第169章 戲鬼攔路第436章 荒邪128.第127章 再遇129.第128章 俠牒 武館第334章 【前塵一】蜀城舊雨第275章 龍門第364章 月談第551章 冷月(上)第334章 【前塵一】蜀城舊雨99.第98章 紫微第427章 修我戈矛第525章 大唐139.第137章 玉影第2章 螭夢第58章 重逢194.第190章 琉璃(6000字,爲盟主Ouuuul加第333章 霧中梯196.第192章 朝暉第280章 寅陽第50章 尋援251.第247章 朝菌(終)第359章 伏誅第398章 事定第397章 解龍第433章 勾陳224.第220章118.第117章 鑄血第450章 述劍冊132.第130章 小比第74章 高陽109.第108章 武館第479章 丘天雨第361章 揭暗第477章 崔照夜133.第131章 得勝第534章 劍中仙第414章 數羣英第84章 交手第34章 窮奇169.第165章 雨雪(三合一,爲盟主七里香li212.第208章 答問第343章 棄置身第429章 誰爲魁首125.第124章 入城第484章 劍水第67章 問仇第422章 又見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