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第一次爆發的爭吵。
師徒二人互相絞擰着,每一次單獨二人的見面都以雙方毫不退讓的堅定不歡而散。
孟離繼續堅持推進着自己的想法,他泄憤式地日夜泡在藏書閣中,一遍遍地翻找那座洞窟,誓要弄清它的真容,找到解開師門命運的方法。
但越深入地瞭解、對陣道的研習越久,這座古陣帶來的絕望感就越重地壓在他的心頭。
這樣幾乎無可解破的東西.師父說它守禦的是仙庭之物,孟離如今完全相信。
他記得“冬至在丁,夏至在癸”,認爲星蟲是如一條年輪般緩緩遊走,但他在算得的地方根本找不到它的蹤跡,而在猝不及防處它又忽然現身.一派混亂。
他也當着師父的面一言不發地越過大殿的後門,所見卻只有風雪峭壁,根本找不到進入那冢殿的路。
瞿周輔卻沒有急着找楊顏談話,只是安靜地渡過着這些日子,孟離漸漸開始感覺到,老人在憂心的是一些其他的東西。
在意識到這一點後,他有些怔然的不可置信,這命運般扼住劍門咽喉的古陣就在面前,老人還有什麼其他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擔心嗎?
在孟離即將二十歲的那一晚,迎着年輕人的問題,老人坐在殿前安靜地望着夜空,輕聲道:“他要回來了。”
“.誰?”
“你不是早就在認識他了嗎?”瞿周輔輕聲笑道,“在那封起的石洞裡.你沒感覺,你和他很像嗎?”
“.他是誰?”
瞿周輔的面容緩緩垂落下來了,聲音沙啞:“叛門之人。”
他望着天上:“小孟,你說自己不想揹負這份命運,但你想過.湖山劍門守護的東西,被外人發現後的後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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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鋒利的目光看着他,如同寒冰貼上溫熱的心臟,孟離胸中猛地收緊。
身體僵在原地。
這樣一座奇陣守護的古秘,所謂“仙庭臨世”的扳機,如果泄露出去.覬覦它的會是什麼人?
孟離常常出去,他是見過世面的。
他從來不懷疑自己有一天會登上足夠高的位置,把湖山劍門高高捧起但他也知道,對很多人來說,如今的湖山劍門不過是一根手指就能按死的螞蚱。
“其實在過去千百年裡,它都形如隱身。”老人卻沒再往下說,他望着山崖,彷彿看到其中那巨大的青銅之軀,“也就是從你師祖這一代起,它對真氣的需要才忽然變得如此明顯於是立刻就被察覺到了。”
“.誰?”孟離感覺自己嗓子有些乾澀,“現在誰知道我們的秘密?”
“歡死樓。”瞿周輔輕聲道,“他把消息賣給了歡死樓。”
窒息般的安靜。
裴液不必詳細覈實,也知道孟離聽過這個名號,此時男子的身體已繃成了一塊僵鐵。
但下一瞬間他宛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神情猛地一鬆,看向了老人。
——那詭惡的古陣忽然不再形容可憎,孟離此時無比感謝這陣術的強大。
“有辦法的啊,師父。”孟離嗓音微啞,“您掌握着喚醒星蟲的方法.對嗎?”
當然應該是對的。
不論是誰設下這道古陣,它都應該具有守護那命定之物的能力.而無論那東西多麼珍貴,這座陣都應該具備位格相對的強度。
而整個湖山劍門被這道抱星之陣鑄成了一體,也就應當具備對抗外敵的能力。
孟離希冀地看着老人,瞿周輔沉默着,嘴角忽然牽出個有些奇怪的笑容。像是無奈澀苦,又像是懷念.孟離甚至恍惚出一抹驕傲。
“你不是一直在找這座陣嗎?”瞿周輔站起身來,低頭一嘆,“那就帶你看看吧。”
“.”
師徒二人打開殿後的門鎖走了出去。
兩人的身形被灰霧淹沒,而‘楊顏’的身體再次止步在涌動的霧氣之前。
裴液輕輕擡手按上這片霧氣,闔上眼睛,孟離顏色鮮明的身影勾勒在他腦海之中,當他睜開眼時,已脫離楊顏之身,立在一條灰窄山路之上。
身體變得前所未有的有力,而且長高了許多。他現在已認識了這位師兄只是還遠不能控制他的身軀。
如今他開始接收男子的視野。
身後是大殿的後門,面前是近二十丈的高崖,俯視如傾壓下來的高浪。
孟離真的嘗試攀上去過,但登臨絕頂也只是空無一物,只是回望湖山,越發像一座圍起的牢籠。
如今身前的老人沒有帶着他縱身而上,而是蹣跚地走到房屋般的巨巖之前,伸出手,青銅如小蛇般從掌心探出來。
這具身體僵硬地看着這一幕,冰冷金屬就這樣破出血肉,沾染着細血鑽入岩石之中,片刻的安靜之後,山體中傳來令他窒息的動靜。
彷彿一個二十丈高的巨獸在自己面前甦醒,實際並沒有多少聲響,只是裴液可以明顯感受到其中那龐然的蛹動。
只幾個呼吸,瞿周輔伸出的銅觸就彷彿接到了什麼,巖分洞開,一道青銅鑄就的通道敞開在了兩人面前。
“如果伱做掌門,這個就植進你丹田之中。”瞿周輔收回手心的銅觸,輕啞一笑。
但孟離顯然沒有閒心接話,這具身體有些僵硬地踏入青銅地面上,這是.星蟲的腹腔。
原來冢殿根本沒有入口,只有依靠星蟲的接引,人們才能進入這裡。
這樣瑰偉的場景帶給人的震撼是難以言喻的,在幾個千年以前,不知名的人以難以想象的偉力鑄出這樣雄奇精密的青銅造物,在這條腹道的盡頭,已可隱隱窺見那高敞如神國的宮殿。
古樸、高嚴、神秘、沉默.千年來幽古的氣息,經天般的青銅蟲軀攀援在壁上,往中心簇擁而去,只是管中一窺,已令人窒息顫慄。
是的,它已這樣守護了這座宮殿無數個日夜,從古到今。湖山劍門只要躲入這裡,歡死樓既拿不走秘寶,也傷害不了任何人。
湖山劍門千百年來的犧牲不就是爲了這個嗎?
裴液幾乎可以看見男子此時的想法,不必老人耗費任何口舌,來到這裡之後,他第一次和師父站到了一起。
然後他們真的走到了盡頭。
裴液擡頭看去,只覺一切墜入了安靜,這具軀體在一瞬間滯死。
確實是神蹟般的宮殿,高十多丈、長及一箭之遠,寬可共奔三十馬。
無疑是一條朝聖之路,在這條路的穹頂,蜿蜒的蟲軀纏繞盤踞,人影在下面宛如蟻蟲。
但現在.
“我們本來進不來這裡的.”瞿周輔輕聲道,輕輕踏入了這座宮殿,腳步在死寂中迴盪,“但在二十七年前,有人經歷過和你一樣的憤怒、痛苦和絕望後來,他結束了這一切。”老人低啞的聲音是一種坦然後的輕漠,裴液沉默地看着面前的一切,星蟲的軀體一節間一節地灰白脆裂,像是乾枯的泥巴,察覺到外人的進入,它奮力絞擰着身軀,卻離不開穹頂分毫。
鏽跡像蘚疾一樣蔓延在這座大殿中,一切莊重都褪去神秘,露出晦暗平凡的模樣。
只在中心盡頭,一些青銅仍然保持着幽秘的暗光,在它們供奉之中,一枚如眼的白色玉佩漂浮在那裡,像在等待着它的主人。
“他暫時沒有得到它的辦法,所以他說.就先寄存在這裡。”瞿周輔輕啞道,“這就是你想做的事情被人做成之後的結果.千年古傳,囊中之物罷了。”
長得難以忍受的沉默過後,孟離嗓中才擠出乾啞的字節:“那,您爲什麼還”
“爲什麼還要繼續哺餵它?”瞿周輔道,“因爲,它有在緩慢地修復自己;因爲,也許他們永遠找不到得到它的方法呢;也因爲,不繼續哺餵,我還能做什麼呢。”
“我只是個快死的八生,小孟。”
“那,我們還掙扎什麼呢?”孟離低聲道,“既然他們已經確定要來,既然星蟲沒有來得及修復成功。”
“本來是這樣的。”瞿周輔看着他,“但現在,我們有了一份新的希望。”
“什麼?”
“你。”
“.”
“是你,小孟。”瞿周輔輕聲道,“你太優秀了,往前數多少代,無數人終其一生不能習得刀劍三篇,遑論在你這個年紀。”
“.這又代表什麼?”
“這是將他攔住的絕壁。”瞿周輔輕聲道,“他用了四十年沒能通過它,所以只能把這古佩的另一半留在這裡。”
老人看着他:“虛刀實劍,就是《道虛明實總經》的入門之基。”
裴液看着自己的身體走了上去,來到了這枚古佩之前,瞿周輔跟在後面,教他以刀劍的第二篇打開了它。
裴液見過【照幽】空置的樣子,它一面是堅硬規整的球形凹陷,裴液如今知道它曾放置着那枚珠子;另一面是一個規整鏤空的方形,不知曾安置什麼東西。
如今在孟離面前,裝着珠子的那邊已經空空如也,但方形這面,一團幽暗的軟滑如膠泥的物質仍然浮在裡面,目光一接觸就被它奪去,小小的一團,卻深邃得像是蘊着整個星空。
孟離緩緩伸出手指點上這枚方籠,這團物質一下就咬上了他而後裴液失去了對這具身體的感知。
【照幽】是從靈玄的層面通徹一切,但它沒能記錄下這一刻這具身體的經歷,但裴液大致看得出來,他是在經歷一場試煉。
這團幽暗從籠中攀了出來,一點點沉入了孟離的身體成功了。
裴液低下頭觀察着這裡,除了青銅臺座上幾行被毀去的字跡,再沒有任何能看懂的線索。
‘孟離’怔怔地擡起自己的手看着,裴液有些疲憊地一嘆,將時間直接拉到了後面。
幽暗大殿之中,師徒二人再次爆發出更激烈的爭吵。
在孟離拿到這門奇書絕經時,裴液就已經猜到了老人的想法,這也正是楊顏在最後遭受的困惑和折磨。
“我們可以演成的,小孟。”瞿周輔低聲道,“這些天裡,每個人都知道我們幾乎反目成仇你殺了我,我傷到你,你被姓孫的那一脈捉入地牢.他們早在等這個機會。師門鬩牆,人們會相信這一切的,等歡死樓走了之後,你隨時可以離開——至少能爭取出三天的空白,你可以沒有痕跡地遊入人海。”
孟離嘶啞地笑了一下:“你這麼確定,他們會去追小顏?”
“.《道虛明實總經》纔不會被困住,經主要殺什麼人,也絕對不會被人發現。”瞿周輔低聲道,“小顏從秘徑悄無聲息離開,他們會相信的。等他們追不到小顏,又得到你無聲離開的消息之後,纔會發現被調虎離山——”
“他們會追到小顏的。”孟離面無表情地打斷他。
“.”
“瞿周輔,你他媽全在扯淡!!”孟離怒聲道,“歡死樓如果真的相信是小顏拿走了奇經,他們會追不到一個五生的蠢蛋嗎?!”
“.那你就走得快些。”瞿周輔輕聲道,沒什麼表情,“免得他們發現小顏身上沒有東西后,你還在地牢裡演戲。”
孟離咬着牙,一拳砸碎了面前的桌子。
濁黃的茶水飛濺上他的眉睫,男子粗粗喘着氣,良久,他低聲道:“我們誰都不必爲誰死師父如果你一定要死.那就救小顏吧。”
裴液再次從【照幽】中出來,這次不是外界的中斷了,他自己明顯感到了心神難以承受的疲累。
秋夜的涼氣涌入口鼻,裴液深深吸了一口換去胸腹濁氣,腦袋仍在一突一突地昏沉而跳。
裴液按着額頭,輕啞道:“小貓,什麼時辰了?”
“子時末。”黑貓道,“怎麼樣?”
裴液沉默一會兒,將佩中所見講述給它:“這是我第二次見到奇術絕經了稟祿是一枚珠子,這個是一團軟泥。”
黑貓思考着:“這個現在不重要我們得弄清楚那枚珠子的來歷和用處——後面的事沒再看到了嗎?”
“沒必要再看了。”裴液捏着頭低聲道,“明日過完它,我要回溯‘那個人’了。”
“黑袍?”黑貓輕聲道,“可我們還是不知道他是誰,你怎麼在【照幽】中鎖定他.一條一條地過瞿周輔的支流嗎?”
“不必.我很快就會見到他的樣子了。”裴液捏着一枚籠中玉珠,輕輕擡起了頭。
“.什麼?”
天邊,一道青影正驚掠而下。
裴液接過【流風】,從它肢腿上接下小筒,內裝一枚極薄的紙卷。
“縹青的信。”裴液低聲道。
他輕輕將其展開,視線掠過秀麗的筆跡,一幅精描的畫正印在下面。
纖毫畢現,神形具備。要畫出這樣一幅畫一定要耗費很多的時間和精力,尤其是其中內容只存在於一位少女的描述和回想時。
由見者、術士、畫師三人齊力而爲,從第二天就開始把少女記憶拓於紙張,務求不失不漏。
只用了三天有餘。
在離開之前,裴液就提前向少女要了這幅畫。
此時他低頭看去:
冰封的湖面,高峻的雪山,霜林掛暉,雪檐墜冰。一個面容俊美的少年立在這副境界之中,正面無表情地一甩手,把手中長劍錚然釘在了地上。
裴液認得這個場景,正是他第一次在楊顏體內睜開眼睛時,少年夾刀跑出的武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