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厚的石門牢籠般落定,像是爲了阻隔什麼不該出現在此殿之中的東西。
兩人一貓不再交談,他們此時是爲神子獻於階前的饗宴,儀式開始之後,這本就是無出無進的地方。
此時退無可退。
而於裴液來說,能夠進來尋到少女,不再使她在看不見摸不到的地方孤身面對兇險,其實已經足夠了。
除了這種事情,少年怕的東西其實並不太多。
他緩緩握緊了少女的手,本想把黑貓也摟在懷裡,但李縹青已先一步抱住了它。於是少年擡頭看着升騰而起的光點,按緊了腰間的劍柄。
在一派安靜中,這道無可阻礙的儀式終於徹底落成,螢火般的光點流成了一條通天的河。
天上倒掛而下的銀帶淹沒了三人。
裴液再次有了那種世界飄行、斗轉星移的感覺,但卻與在祝高陽手下和剛剛石門外的那次迥然不同了。
——眼前的一切都在離開了視界,除了那些紫竹和白霧。
手中已只剩一條少女的斷臂。
如此真實的一片竹林。
他心中忽地一緊——這座地底石殿說小不小,說大不大,若儀式已成,此時那所謂神子可能已然就在咫尺之近的竹林之中。
裴液渾身僵直,冰冷的窒息死死地扼住了他的喉嚨。
它們是在生長和縹緲。
裴液在這上面怔了片刻,才注意到身邊異常的寂靜。
腳下也仍然是硬質的石面,繪製繁複的玉珂之陣正緩緩散去熒光,石壁冷得像要滲出水珠。
只是周圍的異竹更加高聳,彷彿已生長了數十年,一直探入到上方那望不見底的黑暗之中。
裴液第一次見到這些奇異竹子長成後的樣子,異質的紫色深邃如玉髓,但它確實不來自於某種虛幻,除了地面覆蓋的那些有枯有新的落葉,竹身同樣也冰涼、溼潤、硬質,甚至和自然生長的竹子一樣,有粗糙、彎曲,乃至有病壞的斑點。
仍然是那深深籠罩的幽寂,只有身在地底,雙耳纔有這樣彷彿與世隔絕的恐懼感。
沒有去到任何地方。
沒有離開和更換,竹穿白霧,紗籠紫竹,如此清晰地朝他們籠罩過來,當一切落定之時,裴液只覺自己仍在原地。
正在此時,冰涼夜水般的冷靜在他心田瀰漫了開來,【鶉首】一瞬間清明瞭他的心神,裴液眸光一凝,只覺自己穿透了一層迷霧,手上少女的斷臂扭曲變化,落實爲了一條黑紫的蛇影。
一念及此,他再度握緊了少女冰涼的手掌,轉過頭低聲道:“小心,那神子可能已在——”
彷彿一柄巨錘狠狠地砸上了後腦,裴液只覺渙散朦朧,下一刻,這條肌膚細白、青袖如雲的手臂忽然沿着他的胳膊纏了上來,少年此時的心絃繃成了一條顫抖的直線,他一把抽出山羽,動作卻又僵直,一時不知能奈這條令他心顫的手臂如何。
一瞬之間,少年的心臟彷彿被一把捏爆。
猙獰的牙口正朝他的面上撲來。
山羽一掠而上,“奪”的一聲,秋水劍刃先穿蛇頸再穿紫竹,竹震葉飄之間,兩者已被釘在一起。
裴液深深喘息一口,才平復下胸中咬死的窒息感,身旁青影一傾,他立刻伸手,攬住了少女傾倒的腰肢。她本就面色蒼白雙脣失色,此時更是如重傷復發,癱在他的懷裡深深顫抖不已。
黑貓雙眸凝重地把小爪從她冰冷的額頭上收回來:“此地壓覆心神,如刃穿心,她心燭未明,於此更受折磨。”
“.此地?”裴液怔怔一問,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他緩緩轉過身去。
原來並非他仍在那石殿之中,才仍能看到紫竹和石壁。
只是他來到這裡之後,一直處於起點,背對着最廣闊的東西罷了。
穹頂依然是深邃幽遠的黑,像是一座倒掛的深淵,面前卻不知是從何而來的光源,眼中的一切都清晰可見。
漫無邊際的竹林,鋪成了層層的紫色玉影,霧氣在其中瀰漫穿梭,柔如清風,飄如水波,一直遮蓋到視野的盡頭。
這確實不像什麼深邃逼仄的地底,而是實實在在的縹緲仙境。
在這竹林之間,一條筆直的如玉鋪成的白色石路遙遙通向了霧氣的深處,那種令凡人心神顫慄的高漠正從路的盡頭壓了過來。
他們所處正是這條神徑的起點。
裴液忽然心中一空,伸手按上了背後的劍匣。
這是他來到相州之後一切橫衝直撞的最終倚仗,此時開匣取劍,琉璃明潤精緻的劍身依然靜靜躺在裡面,但裴液輕輕按上劍柄,已然感覺到了什麼。
遙遠的溝通,微弱的傳遞。
裴液忽然知道自己來到哪裡了。
三十年前,西方恬孤身入山跋涉一月才尋到的執念之地;兩個月前,紫篁與張子敬攜畫覓到的噩夢之所,那個時候,燭世教正在這裡密謀關於一個月後仙君降世的一切事宜。
它在薪蒼山的深處,從寅陽跋涉到這裡,要足足十五天。
“.”
“.我沒事。”伏在他肩上的少女這是停止了顫抖,撐起身體氣聲虛弱道。
裴液望向少女的臉龐,那蒼白的虛色不減,但眸光已然凝實,她自己撐住身體,微弱一笑:“真氣正在一點點回來,我沒問題的。”
裴液點點頭,從竹上抽下長劍,那鱗片冰冷的蛇屍墜落在地,創口流出幾絲幽藍的血液。
裴液目光在它上面停留了一霎,轉頭凝重地望向前方。
這裡正是他們溯尋那幅仙人畫卷抵達的最終之處,傳說中那位【聆詔神子】居住在這裡,毋庸置疑,通過此處,他可以揭開燭世教的許多秘密。
這個輒一露面就音訊全無的邪教。
裴液一言不發地合上琉璃的蓋子,當先向前邁步。
李縹青託着黑貓緊緊地跟在後面,如此闊大縹緲的幽幽仙境,寂靜得只有他們兩人孤伶的腳步聲。
玉珂之陣徹底失去了光芒,縹緲的霧氣也漸漸淹沒了他們的身形,而在兩人離去的地方,那具掉落在地的蛇屍已然失去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