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筆落成的一瞬間,心境乍然動盪。
一恍神,李縹青又立在翠羽偏殿中,咬牙握着胸前帶血的劍刃;再一恍神,她又立回畫前,冰冷地注視着面前如同窒息的少女。
這樣的畫面不知來回了多少次,兩處心境交錯角力着,終於,是李縹青先一步徹底勘破了自己的心煉,她咬牙低嘶着拔出了胸口的劍刃,面前沈杳和衣承心的形象仍在不斷轉換,李縹青奮力將其貫入了她的咽喉。
當把她釘死在牆上後,鮮血淋漓之下,這張臉終於固定爲衣承心的模樣。
心境就此消弭,第四根心燭穩定地燃燒在了胸口中。
李縹青咬牙按死手中的匕首,衣承心被她釘死在庭院的木柱上,那幅地獄般的繪卷依然鮮明地鋪在兩人身邊。
面前的少女不知何時已雙眼盡數漆黑,數不清的汗滴從她面上滑落,李縹青清晰地感到,她正在被逼入絕境。
——這就是你篤信的東西嗎?你期待和珍視的每一個人,都是因它才成了畫中的樣子。
衣承心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血從喉嚨中擠出來,漸漸地,她垂下了頭,就此一動不動。
少女猛地擡起頭來,雙眸中驅散漆黑的不是火焰,而是一雙明亮赤金的豎瞳!
李縹青擡眸,白眼盯住她。
她直視着李縹青的眼睛,瞳孔宛如星空深淵。
“雖然姐姐眼瞧着就要自己掉下去,但爲防萬一,我還是再推姐姐一把吧。”
李縹青此時終於恢復了一些對身體的勾連,她看向衣承心,低聲道:“前面四燭本就全靠妹妹幫忙,妹妹再推我一把,說不定我便修成了。”
兩個人同時回到了熒光滿溢的祖地之中,真切的現實終於降臨,彷彿歷經大夢,整片空間裡,一時只有兩名少女嘶啞的喘息。
於是足以摧垮一切的攻勢終於到來了。
與其他四根明亮的燭焰不同,這一根藏在極深處,而且迷霧遮籠,上下陰陽竟然尚不分明。
李縹青用手支撐着地面,汗水從額頭滴落,這種不熟悉的心境之鬥實在令她如同虛脫,眩暈感死死包裹住了腦袋。
彷彿無殼的蝸牛暴露於利喙之前,李縹青全副心境的一切幽暗之處都在少女眼中暴露無遺。
衣承心毫不留情地點中了這枚燭胚。
確實正如她剛剛所言,哪怕不推這一把,莽撞觸碰“五毒心燭”的少女也會自己墜入深淵。
李縹青一直就只能苦苦支撐,如今傾心構建的一次反擊,也沒能給對方造成任何看得見的傷害。
瞳脈龍裔三十年來傾力培養的本代詔子,其《傳心燭》修爲早已出神入化,在進入本族祖地之後,更是已成將面神詔的心神術士。
“姐姐準備的這一式【鶉首】入神,確實令我猝不及防,入境幾個片刻便能掌握此術,我也確實沒有想到。可惜.即便我把心毒告訴了姐姐,姐姐也沒找出擊潰它的方式,不是嗎?”
她吃力地將目光挪到少女背後,只見十面小鏡已全部陷入晦暗。
心境乍時崩散。
“我在你面前刻下燭劍心毒時,就沒想過會被現學現賣擊潰。”衣承心漠然望着她,“你即便真的修成了五毒心燭,也不過死得稍慢一些,遑論現在自己把自己置於懸崖邊上了。”
幽幽的聲音傳了過來:“你竟敢修五毒心燭?”
李縹青喘息着,她等着衣承心再多說幾句話,但少女卻彷彿已看透了她。
李縹青汗越滴越多,而大陣中央,另一位少女的喘息卻已再次平緩了下去。
李縹青在這雙龍瞳前心肺驟然縮緊,她立刻鬆開手中的匕首,在那赤金真的壓迫過來之前,飛快地出了這間院子。
李縹青自是一直被心神牽制得夠不到自己的身體,而衣承心縱然身負心燭之術,連番心鬥之下也已有些遲鈍疲累。
“姐姐真是一如既往地不知死活。”衣承心眼中透出些譏嘲,李縹青忽然感覺自己如被洞穿。
如同利喙穿透了最柔軟的心臟。
“妹妹.被嚇到了嗎?”李縹青勉力一笑,努力支撐着挺起了腰,重新倚靠回了牆壁上。
抑或說,燭胚。
在這樣的目光下,李縹青已被入侵數次的心神猛地感受到被俯視逼死的顫慄,幾乎要蜷縮成一團。
然後她忽地一僵,少女的低低的語聲已又一次響了起來。
她一把攥住了喉間的利刃。
不過也僅此罷了。
“是啊。”她含笑說,“這就是我們要揹負的命運啊。”
正如她剛剛所言,無論你是身負【鶉首】仙權,還是心志堅明天賦過人,想要在心神之術上勝過她,從來就是天方夜譚。
她竭力地喘息着,確實感受到了身體的極限。
“唔,也許吧。”衣承心冷冷看着她,“不過,我已經先一步完成了。”
三百年心燭修爲已盡數歸於一身。
龍裔自古有修“五毒心燭”者,皆從幼時而備,每一道心燭都經過細心雕刻、做過無數準備,才能在最終一舉貫通,成就五心。
院中風雪皆寂,良久,李縹青緩緩放鬆了手中的匕首。
然而李縹青並未來得及去看它的修法,也沒有餘裕去在意,在走入這一步時,她只是剛剛明瞭了自己的燭劍,對“五毒”的認知還是一片模糊。
但即便飲鴆止渴,她也得走進來。
衣承心看着牆下少女,得授三百年修爲之後,她清楚地看到了少女的第五根心燭。
沒有任何抵禦之力,少女的身軀驟然僵直,一瞬間宛如中劍之鳥。
五毒修煉受阻、【鶉首】入神無功,李縹青的心神境確實已經沒有任何反抗之力,我衰彼盛之下,此時她是完完全全的砧板之肉。
不再是劍毒顛倒的考煉,混亂的風暴一瞬間攫住了她的心靈,與之前完全不同,她根本看不清自己要堅持什麼,又要對抗什麼——“五毒心燭”正等待着這根心燭的堅明,但在少女看見它之前,它已經先一步被引爆了。
五毒的最後一道,情愛,在少女心中燒出了最熾熱的毒焰。
各種窒息的記憶同時蒙上她的頭腦。
一時間,她瞧見裴液提劍浴血從翠羽大殿中走出來,背後是翠羽門人小山般的屍體;下一刻,她又身穿翠羽門服,握着失翠劍,在少年不可置信的回眸中,從背後一劍穿透了他的心臟;再一恍神,少年和師門又同時包含恨意地朝她衝來。
混亂。
這是最無解的心境,少女自己都還沒有看清矛與盾的時候,它們就已淬出了最寒豔的毒光,她根本不知道該握住什麼,一切都在朝她最脆弱的地方刺去。
之前的每一次,她都知道自己必須爲了什麼拋棄另一樣東西,可這一回她根本不知道這些畫面是從何產生,也根本不明白爲什麼裴液和翠羽之間會成爲籠罩她心靈的一團迷霧。
並非衣承心強加給她,心燭只能產生於自己的內心深處,與其說衣承心是以一把淬毒的劍貫穿了她,不若說是點燃了她心中最朦朧深處的一把溼柴,濃煙捂住了一切,現在她面對的並非是衣承心,而是“五毒心燭”對她的詰問。
而她甚至看不清問題。
三百年修爲的燭劍重壓下來,李縹青渾身顫抖,冷汗簌簌而下,剛剛四次心煉的痛苦加在一起都沒有這次劇烈。她沒有完全陷入心境之中,因爲心境也是在不斷地破碎重組,實際上少女已分不清現實和心煉,好多個瞬間她都以爲那些接受不了的事情已然真的發生。
正是心神將要崩潰的前兆。
衣承心端坐陣中,漠然看着行將瘋掉的少女。五毒之燭將李縹青整幅心神連爲一個堅實的整體,那麼在它尚未完成之時,一燭崩潰,就是五燭之潰,而五燭之潰.也就是整個人心神境的崩潰。
少女的心絃此時仍在堅韌地繃着,但早已發出了不支的顫抖,也許一刻,也許幾息,少女的意識就會潰然崩亂。
空中的光點越加明亮稠密,那高漠幽渺的氣息已在迴盪在整個空間,地面平整的石地上,從一開始就冒出頭的紫芽此時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長到了巴掌大,筍尖尖銳得像一枚鋒利的槍尖。
李縹青確實已陷入了迷亂的絕境,但就在這樣的無力反抗中,她蒼白顫抖地看向衣承心,卻是壓出一句含糊不清的低喃:“我本來也從沒想在心神搏鬥上戰勝你啊。”
“咔嚓”一聲,是輕輕折下什麼的脆響。
————
古宅大門。裴液伏低身子,馬掠如黑蛟,當是百裡挑一的名駒,在主人真氣支撐之下,一氣疾馳上山,蹄腿沒有片刻的拖拉。
將近大門之時,他提劍一躍而起,驚影般掠過了院牆,只留孤馬在門前止住。
少年是第一次來到這龍裔祖地,前面的一切高調都是爲了這座秘密深藏的宅子,他本應小心翼翼,手術行醫般將它們一個個剝出來,但這時他一概顧不上,仗劍直奔院後,但有阻攔的零星之人都被他一式雪劍割喉。
一路來到祭祠後堂,彷彿直通九幽的洞口暴露在地板上,螭火在前面開路,少年再次速度絲毫不減地一掠而下。
長而深的甬道,他速度絲毫不減,見到了石室中留下的變異屍體,也見到了那被破開的籠子,然後又是一段甬道,黑貓提到過的紫竹越來越高密,冷白的霧氣漸漸令一切都模糊不清。
直到面前豁然一開,一座巨大的洞窟顯露在面前。
真是誤入秘境,紫竹、幽火、白霧,藏在這不見天日的深邃地底,裴液擡眼看去,幾道青衣利爪的屍體僵死地躺在地上,他們心臟還在跳動,呼吸也在運行,卻已永遠地睡了過去。
這幅詭異的景象令少年心緒再度收緊,他咬牙飛奔掠過這段竹林,來到祭臺之前時,黑貓與琉璃已等在這裡。
石壁之上,斜斜沒入其中的失翠劍令他一下僵在了原地。
“她她呢”少年啞聲道。
黑貓向旁邊示意了一眼,一座高近三丈的巨大門庭正在那裡。
但那去彷彿並非可以通達的門戶,而是如同雕刻在石壁之上的裝飾——重達萬斤的斷龍之石將其徹底鑄死,石門上繁紋雕刻,任誰瞧了,也不會覺得這是可以啓開的地方。
“這是聯通的陣式。”黑貓點了點石壁上的巨大火符,“螭火爲源,點亮這枚符號之後,玄氣就朝石門上的陣紋涌去,便可啓開此門。”
“李縹青瞧破了這一點,她不知怎麼關閉,便直接以劍貫入了陣樞,破壞了這個入口。”黑貓繼續道,“但她沒能攔住衣承心在石門關攏之前進去,便自己也尾隨而入了。”
“.”裴液抿了下嘴脣,他走到祭臺之前,握住失翠的劍柄將其抽了出來,“她進去多久了?”
“估摸約有兩刻鐘。”
裴液看向那扇高偉的石門,冰冷寂靜,裡面沒有任何聲音傳出來。
他忍住過去敲打呼喊的衝動,低聲道:“我們.進不去嗎?”
黑貓搖了搖頭:“暫未找到方法。”
“.。”裴液感到嗓子有些發緊啞聲道,“衣承心究竟是什麼人?”
“沒有武道境界。”黑貓道,“但她是奉詔之族的本代詔子,就現在的消息來看,她掌握着一門名爲《傳心燭》的心神之術。”
“.心神之術?”
“龍裔的傳詔秘術。”
裴液一時說不出話。
心神手段,他至今只見過三種。
【鶉首】仙君喚靈,【琉璃】斬心,以及心珀法器。
裴液不知道《傳心燭》是樣什麼東西,但他知道一方戰局是怎樣獲勝或者失敗。
無非是“知敵”和“所擅”。
少女從來不曾接觸過什麼心神之術,燭世教的一切神幽詭秘於她而言更是全然陌生,她之所擅,不過真氣與劍術。
然而如今失翠劍就插在這裡,甚至沒有染上對方的血。
他慶幸少女畢竟發現了真正的敵人,沒有被一柄背後襲來的匕首穿透咽喉,但少女的手段清清楚楚地映在對方眼中,對方的一切少女卻全然無知。
在兇險的搏鬥中,這是足以一招致命的局勢。
裴液嘗試把自己放在衣承心的位置上,只覺有一百種方法取走這莽撞少女的生命。
他約不住躁恐的心神,按劍立在祭臺之前一動不動,大腦瘋狂轉動着,四肢繃得鐵硬。
這石門是轟不開的,即便借遙在崆峒的女子的真氣也是一樣,但這裡又顯然只有這麼一道門戶,這些青衣人爲了阻斷什麼爲它設置瞭如此固若金湯的封鎖。
“只能等螭火恢復之後嘗試修復一下。”黑貓輕聲道,“但時間會比較長。”
裴液繃着臉一言不發,掌心有些溼膩,他摸了下衣襬,卻忽然觸到一方圓圓的硬物。
不是銅雀符,而是張郃的那枚圓墜。
黑貓目光立刻凝了過來:“拿出來。”
裴液怔了一下,取出此墜,雖然沒有感知到它的搏動,但細密繁複的紋路上,確實正透出細白的點點熒光。
“.爲什麼會亮?”
“周圍有與之勾連的陣式。”黑貓伸爪輕輕按上去,“這是什麼墜子?”
“就是我之前請教你的那枚繳獲自歡死樓的法器。”裴液道,“它將一面完全封死的銅壁中的書信取了出來——”
話說到這裡,黑貓尚未出聲,裴液已語聲一滯。
他猛地盯住這枚吊墜:“它能.”
黑貓一言不發,碧眸盯緊了這枚圓月小墜,細如髮絲的火線從爪下蜿蜒着鑽了進去。
裴液立刻感到腹中剛剛恢復了一些的螭火源朝它流淌而去,而與此同時,眼前的法器正被一種精妙的手法緩緩剝開——那些繁複的陣紋被螭火一條條貫通,而後如同橘絡被從橘瓣上剝離,那陣紋精密地攤開在了空氣中。
裴液壓着呼吸,他第一次見到黑貓在操縱螭火時出現這吃力凝重的樣子,慢慢地,整副陣紋都被它剝離了下來。
竟然徑長一丈有餘。
“這是什麼?”
“玉珂之陣。”
“.”
“這枚吊墜上沒有使用水央玉珂,而是用陣紋勾勒玄氣,模擬出了它的特性。”
“這豈不是.”
“出神入化。”黑貓道,“如果這東西在歡死樓可以配給八生的話,那麼結合奪魂珠來看,少隴歡死樓在器道上,應當有一位造詣通神之人堪倚。”
裴液凝着眉頭。
“也幸虧如此,使我們不必水央玉珂,也可驅動此陣。”黑貓將這副陣紋緩緩鋪在了地上,兩人立於陣中,以琉璃之玄氣往陣樞一貫,一瞬之間,瑩白驟然沖天而起。
螢火般的光點流成了一條通天的河,又如天上倒掛而下的銀帶。
裴液忽然意識到自己經歷過類似的感覺,真實的世界扭曲消去,空冥之中系起了一道聯繫,這是玄氣的世界,這裡只有此處與彼岸。
他能感受到不可言說的位置,擡手勾連了那裡。
瑩白散爲光點,地面的螭火消弭而去。
他們已在石門之內。
沒有打鬥,沒有語聲,完全的寂靜充斥着整片空間。
一縷血腥氣鑽入了鼻孔,但在這之前,
沒有準備,也不必再通過甬道,他們直接出現在陣式之中,在無遮無掩的巨大空間裡,一切直接映入了眼簾。
少女的屍體倒在地上。
一枚紫色的筍片切入了她的咽喉,幾縷血液沿着細白的脖頸流下來,沒入到衣領之中。
李縹青盤腿闔目,坐得離它很近,她面色蒼白、身體顫抖,雕刻滿壁的古澀經文圍繞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