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肺窒息之中,裴液嗓子幾乎說不出話,顧不上任何事情,他立刻翻身提劍上馬,猛地一抖繮繩,已朝城門奔去。
他一拍背上劍匣,急聲道:“琉璃,你可以自己先過去嗎?”
琉璃出匣在他身週轉了兩圈。
“不是要你看地圖。”裴液夜街飛馳,“你記得小貓嗎?能不能找到它?去幫它就好。”
琉璃振了一下,在夜空中劃過一道透亮的痕跡,眨眼已不見蹤影。
裴液抿脣再度一夾馬腹。
從這裡到寅陽,急馬也要一個多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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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透的夜空像被琉璃劃開一道水痕。
名劍飛過這段距離,用時不過兩刻。
黑貓制止了琉璃,碧眸盯着這塊石板,踏在上面轉了幾圈,然後螭火如液緩緩滲入,沿着縫隙一點點包裹了這面板子。
這個過程用了近兩刻鐘,黑貓完成了大約一半,而後它就此停下,一躍而出。
卻不再繼續奔逃了。
早已蓄勢完成的琉璃颯然拉出一道碎羽流雲,劍尖點上石板中心,沛然的力量向旁邊傳導開來,但在觸及到被火線標記出的部分之後,有如堅石化爲軟腐,整塊石板頓時潰如齏粉,明亮的劍芒雲氣直貫洞中數丈,照亮了那幽深細長的路徑。
“不是的,母親和姐姐是祭品。”
李縹青將這面石鏡拿在手裡,目光還是落在那祭臺上:“我瞧令母令姐好像亦會這門《傳心燭》,她們是如何通過奉詔之僕的?”
靜立一息之後,老人擡手推開了木門。
它踏於名劍之上,兩樣脫俗之物並在一起,不知它們如何交流,總之琉璃只懸停了一下,便颯然向後宅而去。
一路當者辟易,一劍一貓轉瞬已在祭祠後堂之中,黑貓一躍而下,指了下那塊石板。
示意琉璃再來一劍。
在剛剛幾次的接觸中,那東西幾乎是首尾不見,只見一鱗半爪,如蟒如蜥,五六尺長,漆黑玉韌。
黑螭不言不語,冷淡眸中也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忽然之間,夜色中亮起了諸多幽藍瑰麗的光點,它們在空中生長搖曳,像是花朵般的水母。
但熱浪尚未散去,氣流一鼓,一道凌厲的黑衣已破浪而出,只是並未朝向黑螭,而是往宅後直掠而回。
老人一怔之下還不及反應,一道玉光已從天上一掠而下。流光淨如冷夜、潤如清雨,從他的胸前穿過去,黑袍被驚嘯的風鼓盪而起,就像冰線穿過一枚檀珠。
衣承心一笑:“那時奉詔僕們還未被浸染成傀。”
這具軀體無聲墜落,黑螭化爲貓軀,肌肉已將裂口咬合成一道細痕。
古宅中。
“.哦。”李縹青緩緩點了點頭,“所以她們也是去刺殺神子的嗎?”
黑螭銜尾而追,眨眼已在老人背後,夜空之中,大祭猛地抽刃擰身,殘月之下,一道鋒寒的光芒乍然出現在半空。
不過形貌雖然神秘,其威脅卻並不大。雖有玄力,甚是微弱;氣力雖沛,不敵六生。
壓縮碰撞的力量猛然在這間祠堂中炸開,門窗在一瞬間崩碎,室中桌飛椅散,沒有一處完好。
黑衣大祭腰間佩掛的幽藍是夜中唯一的光點,這道光點從墓羣之中一掠而來,幾乎拉成一條幽藍火線,直到懸停在西院門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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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如此堅決的阻攔更令老者確認是傳詔那邊出了事情,他料它必要纏身,擡手去直扼螭身,但那矯健的身軀卻忽然遠遠盪開,只剩螭首銜刃,奮力一扯,在他身前拉開了空門。
老人鬼眸低垂,推開了院門,院中寂然無聲,他來到堂下,停住了步子。和裡面的東西同時感覺到了對方。
只是這樣執玄的東西容易對傳詔造成影響,因此他一路尾隨而來,不肯放過一步。
慢慢地,一些隱沒不見的紋路被極細的火線一點點攀了出來,繁複的圖案在板子上一點點勾勒成型。
寅陽在相州之南,這方向並非遠離劍主,反而離得更近了些,琉璃在淡雲之上扼住了呼嘯的速度,停頓了一下,向下面山頂上那棟小小的宅子一墜而下。
如刀破革,玉韌的螭身在這一刀之下頓時豁開了裂口,但這傷勢卻沒有阻擋它的半點動勢,鮮血淋漓之中,黑螭矯首一擰,死死咬住了這枚刀刃。
夭矯修俊的身軀無風自浮,約有五六尺長,玉質般的鱗片在月下劃過微光,它就如此不閃不避地出現在老人面前。
就在廳堂之中,一幅石山疏竹的中堂高掛,以之爲背景,那雙碧透的豎瞳幽冷地飄在空中。
果然是回到了此間院子裡。
正是今日住了客人的這間。
仙狩必與人同行,它既在此處,那青衣少女定是要對【傳詔】不利。
祭境之中。
從午時開始就令他可感不可見的東西映入了視野。
漆黑無燈。
黑衣老人目光一凝,真氣乍時在身周膨脹開來,下一刻他身形暴退,朵朵幽花同時追了上去,火焰在院中炸開巨大的明亮。
琉璃在上空遊轉了兩圈,無形的玄氣朝劍身中凝聚而去,下一刻流光一閃,錚鳴聲達四野,劍尖已撞在石板之上。
“.仙君子嗣。”老人乾啞的聲音在室中響起,“你是七月薪蒼的那一隻嗎?”
但石板在巨震之後,卻再次恢復了穩固。
“那爲何奉詔僕們要處於清醒纔會放她們進去?”李縹青訝然,“若現在傳詔的是她們,詔僕們也會阻攔嗎?”
“.詔僕們阻攔的並非《傳心燭》。”衣承心含笑,“《傳心燭》是傳詔秘術,每位詔子都要修習的。他們會阻攔的.是我帶着的另一樣東西。”
“哦?是什麼?”李縹青張眸。
衣承心一笑:“姐姐先濯過此鏡,我們進去再說。”
“.哦。”李縹青持鏡對準自己,瞧向那門庭,“這裡面究竟是什麼?”
“陣所,可以通往紫竹之境。”
“裡面只有一面陣嗎?”
“於詔子而言,這是赴往神子階前的靜室。”衣承心道,“裡面有歷代詔子留下的心毒,在面見神子之前,本代詔子將在這裡再次磨礪燭劍。”
“唔”李縹青擡眸瞧着,“所以進去之後,也不是立刻就進紫竹之境對嗎?那我們可以不急啊。”
衣承心一笑:“但這扇門庭會關上。”“哦是這樣.”
“姐姐濯鏡吧,我們這便進去。”
李縹青把手舉在頷下:“對了,‘燭劍’如何在‘傳詔’中起作用?”
“.”衣承心看着她,笑容淡了些,不言不語。
安靜。
李縹青垂了下眉,把鏡子扔回臺上,也擡眉抿出個笑。
“姐姐什麼時候開始不信我呢?”
“自始至終。”李縹青看着少女精緻蒼白的面龐,輕聲道,“我不是很容易相信一個人的,尤其是在這樣的地方.你知道,你說謊話時的笑和說真話時的笑,是不一樣的嗎?”
衣承心看着她,低了下眉:“.但姐姐裝得像是很容易相信人的樣子。”
“是啊,所以我覺得,你確實和我太像了。”李縹青輕輕一嘆,“有時我真的感覺在面對我自己,面不改色,心機百變正是師父要我努力拋卻的東西。”
這位玉翡山的少主輕輕吸口氣,眼神平漠起來:“我若信你,我爲之拼盡一切的翠羽,已成燭世教的傀儡了。”
衣承心緩緩一笑,低了下眉毛:“因爲.我是真的不想殺了姐姐。”
李縹青恍若無聞,平聲道:“伱到底爲何要刺殺聆詔神子?”
衣承心也收斂了笑容,冷冷地看着她:“仙君詔子,受命取詔天經地義。”
兩人側面,門庭中透出的熒光越來越重了。
銳利的風聲在一瞬間響起。
兩人同時而動!
李縹青翠衣像是一道箭影。
衣承心始終不可能多說些事情,也始終沒有多靠近她一些。
於是她只好這樣出手了。
這位清靈的少女輕身快劍,一掠之間身形在祭臺一蹬,不似那些青衣人直貫而來,而是劃過一個驚豔飄折的曲線,飄如蝶、迅如雀,莫談未曾修行之人,即便同境界的經年劍手要抓住這樣的軌跡也得繃緊神經。
在這個過程中,她始終閉着雙眸。一眼也不向少女投去。
但那灰白的世界還是降臨了。
衣承心只向她投去一眼,已臻至“感心”之境的《傳心燭》就剖開了面前少女的整副心神。
她正仗劍踏臺掠來,但時間已經拉緩了一百倍。
“燭劍”修爲決定着術者的剖心所見,此時在衣承心眼中的灰白之界裡,少女胸口足足亮着十多枚光點。
衣承心挑了最亮的幾枚之一,輕輕點了上去。
一瞬間,濃郁的黑色燭身猛地涌上去,一下淹沒了其上搖曳的火焰。
在李縹青的視界中,一切同樣驟然慢如靜止。
同時,她忽然忘了自己在做的一切,細雨、冷月、湖風一下從心底涌出,覆蓋了真實的世界。
那張年老呆怔的慈祥面孔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她的心臟。
那夜湖畔。
她立在閣樓之上,下面的聶千羽剛剛在重傷之中收劍,像從小到大多少次那樣,朝她看了過來。
手心中的哨子硬得硌人,她立刻意識到下一步將要發生什麼,巨大的驚恐死死攥住了她的心臟,燭身淹沒火焰的那一刻,她不顧一切地將哨子放在了嘴上。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也知道自己本應做出什麼決定。但在這一刻,什麼謀劃佈局、什麼絕境一線的生機,什麼翠羽天山.都沒有眼前老人望來的這道目光重要。
“翠羽劍門,是羽祠裡那些祖師們一代代握緊了傳下來的玉珠。”師叔神智還清晰的日子裡,曾攬着年幼的她在夕陽下緩笑,“雖然磨得小了破了,但還是握在我們手裡,而且很亮,是不是?”
“我是師兄當年從地主家裡買回來的婢女的孩子,你也是師兄撿來的派裡很多人都沒了親長,但只要有這條脈在,大家都握住它,就有一樣的家。”
“.是啊,要把這樣一條門脈傳下來,一定是經過了許多的血刃和犧牲。到我們這一代,也是一樣啊,也許哪一天,我也會爲之犧牲.在它的樹蔭下長大,老了之後又爲了保護它死去,不正是圓滿的一生嗎?.哈哈,你害怕死人嗎,好好好,不說了不說了.沒關係,縹青怕的話,以後不做掌門就好了。”
是的,師叔.我不做掌門了。
翠羽一定要存在嗎?
在這樣的局勢下,翠羽本就已走到了它生命的盡頭不是嗎?爲什麼要爲了強行挽回它死這麼多人呢?
即便要死也不該由我來做決定;即便要死大家一起死去好了。
李縹青含淚不顧一切地在腮中鼓起了氣。
整根心燭將要墜入灰白。
但在這一瞬間,老人在黑夜中的雙眼彷彿和那個黃昏中的雙眸疊在了一起。
李縹青一口氣死死地卡在了咽喉之中。
她在一瞬間找回了自己一直以來的堅守。
李縹青,你不做掌門.還有誰能做掌門呢?你不想忍受這份折磨,還有誰來忍受呢?
師父垂老,師兄已殞我一直就是,玉翡山掌派!
在深沉的黑色的包裹中,一點白亮的火光忽然閃爍了一下,而後頓時蓬然綻放,將黑色重新逼退了回去。
這根燃燒的燭火比之前明亮更甚,彷彿經過了一場淬鍊。
心燭之境驟然褪去,對敵的兩位少女同時墜回了真實的世界。
祭境之中,空中的李縹青身劍乍時潰軟,凌亂地撞在了燃燒着藍焰的巨鼎之上。
而後少女整個人摔落蜷縮在地上,脆弱得像一隻剝殼的蝸牛,失翠劍和衣裙一樣散軟。
衣承心側身一避,踉蹌了一步,手死死扶住祭臺才撐住身體,然後“哇”地捂着心口吐出了一口鮮血。
兩位少女同時擡起頭來,一樣的面色蒼白如紙,李縹青要更加虛弱些,她死死捂住自己的胸口,確認心臟還在跳動,臉上佈滿汗珠,一時甚至不能站起。
“.原來這就是.‘燭劍灼心毒’。”李縹青咬牙笑了一下,氣聲虛弱道,“不知道有沒有磕斷你的‘燭劍’呢?”
衣承心無聲笑了一下,她擡袖抹去嘴邊的血跡,眼神淡漠地看着站不起來的少女:“沒關係,讓我看看.剩下幾根是什麼。”
她拾起了地上青衣人散落的一把寒光鋒利的匕首。
正在這時,遙遠的洞中,傳來一聲巨大的錚鳴撞擊。
兩個人同時身形一頓。
衣承心頓時轉身,徑直往那幽渺門庭而去,李縹青奮起全身餘力,猛地擲劍,一劍紮在了石壁那火符原點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