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宅寂靜漆黑,李縹青按劍緩步走到後院時,天上冷星黯黯。
午時相問時那僕從說後院不能去,如今李縹青立在這裡,明瞭了緣由。後院正是僕從居所,而那些沉默的人們此時不見絲毫蹤影。
“留作後用.”和裴液交談結束,李縹青低聲重複了一句,“所以.這名爲【傳詔】的儀式就是把衣家血脈一個個餵給那什麼聆詔神子嗎?”
“還不確定。”黑貓碧眸認真地看着前方,“但仙君確實與燭世教保持着類似‘神諭’的聯繫。”
“神諭.”李縹青喃喃重複一句。
“燭世教的受詔之地。他們得以在人世行使仙君的意志,當有聆聽諭言的方式。”
“.這種地方,於一個教派而言應當十分重要吧。”
“是的,但燭世教此前在薪蒼大敗而回,這裡因此空虛,剛剛裴液也說了,他們正在準備離開。”黑貓道,“這應當是他們離開前的最後一個儀式了。”
李縹青沒再言語,此時已到後牆邊上,這是在小貓指點中繞出來的路線,她抿脣按劍,老舊木門嵌在牆上,兩側枯草叢生,少女緩緩推開此門,山野中空曠的秋風頓時蕩起了她的衣襟。
風聲林影,李縹青擡眼看去,遙遙隱隱中,丘包碑影立在月下,一棟屋殿正遠遠透出些光亮。
衣承心正走進來。
就此消失了。
與此同時,一片木壁在幽藍火絲下無聲溶解,裡面的情狀落入了少女眼中。
隨着他雙膝落地,如同風過蘆葦,祠中之人盡皆無聲跪伏。
李縹青怔了一下,凝神細聽。
在將近四丈時少女壓聲屏氣,在一顆高鬆後靜立下來。
李縹青嘗試將心念遞過去:“.好。”
李縹青確實沒有再動了。
而後少女仍然縛着雙手,越過了供桌,徑往前方而去。
大祭伏地低聲道:“請驗龍裔之血。”
彷彿把水倒進水裡,那些鮮紅的血就此消弭無跡,但下一刻,鼎中火焰猝不及防地陡然升高,李縹青甚至下意識一躲,那勢頭像是要燎上屋頂。
李縹青點點頭,壓身無聲地掠了過去,像一隻草樹間的夜雀。
言罷,大祭退後一步,伏地跪拜。
隔着一層薄壁,大祭那鬼般的灰白雙眸猛地鎖定了這裡!
祭禮完畢後,他彷彿忽然恢復了對周圍的感知,李縹青一驚之下正要拔劍,一枚爪子已按住了她的手背,耳中響起黑貓冷靜的聲音:“你不要動。”
“衣家祭祠,剛剛昏時,那黑衣大祭就是持火走進了那裡。”
肩上重量一輕,李縹青猛地轉頭,卻只在夜空中見到一道夭矯的氣痕。
李縹青沉默瞧着這一幕,忽然目光一凝,瞳孔緩緩放大。
這時李縹青才瞧出她動作別扭的來由——那纖白的雙腕被黑綢系在了一起,只有極小的範圍能夠活動。
裡面有大量的呼吸和心跳。
李縹青怔了一下,黑貓已融斷了旁邊高窗的閂,推開了一絲狹縫,李縹青挪過去,後堂的情況映入了眼簾。
只見在兩列跪地之人的中間,一道纖瘦的身影從遮擋中緩步走了出來,徑直上前,一路停在了火鼎之前。
在滿堂瑰藍中,大祭領着衆人站了起來,雙手高舉:“瞳脈詔子,祭仙禮畢,許入林傳詔。”
少女悄悄環顧,目光鎖定在祠堂外一株高樹上,偏頭朝肩上投去個詢問的目光,黑貓點了點頭,她悄然一掠而上。
當這火焰落於眼中的時候,李縹青立刻瞪大了眸子,轉頭看向身邊的黑貓。
近二十名僕從此時盡數聚集在這裡,此時他們的沉默絲毫不顯突兀了,在孤山墓羣之中,幽火高祠之下,那詭異的莊重令少女悄悄再次檢查了一下自己的呼吸。
李縹青正要細看,但就在這一刻,她身上寒毛陡然乍起。
下一刻,黑衣大袍鷹般從祠堂門口一掠而出。
堂中剩下之人也立刻行動起來,一部分追了出去,一部分仍然留守堂中,李縹青一動不動,靜靜等着一切平定下來。
黑貓的聲音這次是直接在心中響起:“【鶉首】可暫做通訊,你先於此處監視消息,我會在半個時辰之內回來。”
衣承心持刃在掌心一割,低眸看着鮮紅的血液流出來,成一條細線垂入鼎中。
“追仰上上之古,宇宙無極,靈智混沌;盤媧顯功,玄黃始分……仰惟太一真龍仙君,繼天立極,神統聖治;衆生俯首,萬靈景從……今世年歲千過,星紀萬變,聖意不衰,仙軀恆在。眷從凡昏,難聆聖詔,幸有神裔,身傳仙血,今以新僕奉於階下,爲聖君敬傳福音。”
衣承心。
二十餘人再起再拜,鼎前的少女一言不發,雙手將匕首奉回了桌上。
於此同時,曾經在碧霄閣中體驗過一次的神妙之感再次涌入了腦海,她心念一動,頓時萬物明晰。
但黑貓沒有說話,下面祠中已傳來大祭低聲的誦唸。
在這句話落定的同時,她就被另一件事實定住。
少女雙肩平直,清和的面容映在幽藍光焰之下,也多了一些飄詭之感,她立於鼎前,雙手一齊擡起到鼎上,左手空置,右手持一小刀。
在她的視野和觸感中,黑貓那軟彈的小爪在清晰迅速地化爲另一樣東西。堅韌、精緻、細滑、鋒利.玉石神鐵般堅涼的質感在她手背上生成,遒利俊美的爪子映入視野,但少女驚愕的目光還沒來得及順着爪子攀上,這神物就已飄然離體。
確實是座高大的祠堂,房頂比尋常二層小樓還要高出一截,此時裡面彷彿依然安靜無聲,但李縹青沒有再靠近半步,一點點繃起了面龐。
李縹青在這個角度正看得清清楚楚,那鮮紅沒入幽藍,本應在濃稠的液麪上浮出一灘紅豔,但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祠下,沉默的人們身披白袍,分爲傾斜的兩列,一動不動地安靜肅然而立,在他們之前,那名老鬼般的大祭背對着所有人,正立於一鼎幽藍液火之前,捧冊低頭。
立刻收到回覆:“嗯。”
這時,李縹青纔再次將目光挪到窗縫之上。
剛剛的動亂絲毫沒有打擾到後堂,只有衣承心向前面看了一眼。
堂中共有六人,除了衣承心外,矇眼提槍的衣南岱也立在這裡,剩餘則是四名墨青之衣,一動不動,彷如枯木,露出來的皮膚白得瘮人。
而在五人圍拱之後,一道深幽的入口洞開在地上。
彷彿直通九幽。李縹青立刻升起難以抑制的聯想——這四個人.是從這裡面出來的。
在心神一時的僵滯中,堂下的衣承心已收回了目光,然後邁出了令李縹青猝不及防的步伐——她徑往那洞口而去。
在“祭仙之禮”和“入紫竹之林”之間.原來沒有停頓嗎?那她所言晚上再找自己聊天是?
但沒有心緒來思考這個了,李縹青看着少女絲毫不停的步伐,如果【傳詔】現在就要開始.她偏頭看了一眼黑貓消失的夜空,已不見任何蹤跡。
回過頭,堂中的儀式仍在進行。
確實是“儀式”,縱然沒有唸誦、沒有火焰,但在寂靜無聲之中,濃郁的莊重卻盈滿了整片空間。青衣人分列四方,眉目低垂地看着洞口,連傾頷的角度都一模一樣,衣南岱一言不發,空曠的空間中,少女迴盪的腳步與她的氣質一樣孤清。
就在這樣與世隔絕般的寂靜中,衣南岱忽然開口:“承心。”
男子的聲音是和中午時一般的平漠短促。
衣承心停步轉頭。
衣南岱伸手,將一抹彩色遞給了她,李縹青着眼一辨,卻是一個手環。
衣承心微怔,接過戴在手腕上,而後點點頭,轉身徑直步入了那深幽的入口。
少女衣裙被洞口徹底吞沒,四名青衣人依次而下,堂中只剩男子一人。
李縹青帶着些最後的希冀看着,但男子最終也沒有動作,沉厚的石門已在緩緩合上。
是從裡面控制的。
李縹青再次回看了一眼夜空,仍然不見黑貓回來的蹤跡,而在堂中,那石門已合上過半。
少女眉宇凜冽。
這時她眼前一亮,留在堂中的男子終於邁開了步子,提着他布裹的長槍向外而去。
李縹青立刻按劍傾身,用餘光死死盯着那道出去的門檻,在男子靴子邁過去的那一霎,她立刻推窗踏枝,鳥般的翠影一掠而過,在石門閉合前的最後一道空隙中,少女修長筆直的身形貼地沒入了其中。
在這一瞬間,她彷彿感到那道已邁出門檻的身影把目光投在了她身上,七生的鎖定令她寒毛乍起,但最終畢竟沒有一道槍影追進來。
石門完全合攏,最後一層漫散的微光也從身周消失,李縹青在臺階上緩緩站直了身體。
在這裡連風聲也消失了,是真正令耳蝸如鳴的漆黑寂靜,而剛剛下來的五人已不在視野之中。
“.小貓,我進來了。”李縹青將身周情況大致說了一下,“他們往前去了,我要跟過去看看。”
在片刻的安靜後,黑貓的聲音傳了過來:“.小心爲上,先尋退路,有事和我說。”
“嗯。”
李縹青先回身按了按石板,真氣縷縷注入被阻隔在了中間。
是陣法或什麼靈材,這扇石門完全無法撼動。
伸手一觸,兩邊都是溼冷的牆壁,果然並未找到什麼開關的機關。開啓這陣法之門的“鑰匙”,顯然只在那幾個青衣人身上。
在這與世隔絕的黑暗中立了一會兒,漸漸適應之後,少女視野的下緣出現了一點幽藍的光芒。
臺階是向下的。
只是那遙遠的深度和斜度實在令少女抿了抿脣,她壓着步子,警惕地橫着劍緩緩向下深入,而當抵達這點光焰之後,又一枚深深的光點出現在了下方。
這究竟.要多深?
李縹青心肺小心翼翼地舒張着,溼冷越來越深重,少女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真的感覺自己進入了九幽之境,只有漂浮的藍焰指引着鬼路。
在連下六朵藍焰之後,少女終於踏上了平直的路面。
一個圓形的房間,仍然只有一朵焰花,李縹青藉着微弱的光芒向前走了幾步,兩條通路出現在了面前。
“.”
沒有任何標誌性的東西,李縹青細檢地面,然而諸多硬石,並無腳印。
就在少女眉頭蹙起的時候,卻忽然目光一定——左邊通道的地面上,出現了一滴半乾的血跡。
碧霄閣清晨,少女含笑的聲音一下浮現在腦海中:“我不練武的。”
剛剛那一刀劃的深,身無真氣的少女至今沒有止住血液。
李縹青立刻跟上。
而這條通道行不多時,藍焰漸漸多了起來,而且漂浮在空中,在這明亮之中,一些尖銳的凸起引起了少女的注意。
地上、牆上、甚至頂上,突出來的幾枚紫色小錐形礦體,李縹青湊近一看,其質地脆韌,表面凝露不是礦石,這分明是.竹筍!
紫竹之林。
少女心緒頓時一凝。
那未知的神秘此時切實籠罩了她的腦海。
地底當然不可能生竹,遑論是紫色的竹子,遑論倒長在岩石之上。
李縹青的手在劍柄上伸張了一下,憂慮確實泛了上來。
藍焰是什麼,紫竹又是什麼.沒有黑貓跟在身邊,她只是一個只有真氣和劍的少女,一路上見到的東西她沒有一樣能施以影響。
再往前去,即便見到【傳詔】,即便目睹玉珂之陣、進入紫竹之林,她又能怎麼辦?
這是靈玄的世界。
但也只能向前了,少女蹙眉緩步走着,石壁一展,面前已是又一個房間。
但在這裡李縹青停住了步子。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或許並非孤立無援。
面前的房間中,一個鐵籠擺在中央,雙手被縛的少女並腿坐在其中。她掌心攥着洇血的帕子,另一隻手正將手腕的彩環向上挽了挽。
她表情平靜地望着空處,彷彿對這樣的命運早已習慣。
此時好像感知到什麼,她忽然回頭,看着不知何時無聲立在通道口的青衣少女,表情一時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