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聞言卻是一怔:“在昏迷中見到?”
“是的,裴少俠。”紫篁深深吸一口氣,“我不知道我是否醒着,也不知道那究竟是我偶開眼皮時見到的朦朧真相還是昏迷中凌亂的夢境。”
紫篁感覺自己被扔在了地上。
即便在黑暗中,他也朦朧地感到周圍並非自己一人,他應是替代了原本那黑袍人的命運。
身體的重傷在被腹中涌出的力量修復着,但那絕非一時之功。他從來沒有受過這麼重的傷,意識被埋入濃稠的黑暗中,而這黑暗並非安靜,而是不停地動盪翻攪,又不時閃過迷幻豔麗的亮片。
這樣的昏噩不知過了多久,他不知道自己腦海中正在流動的是不受控制的意識還是迷亂的夢境,只是恍惚感覺到了搖晃——自己好像在被人搬動。
然後又彷彿停下了,他開始感覺到一種幽遠的安靜。
夢境好像被一層淡淡的幽藍包裹起來,迷朧中,一個怪異嘶礪的女聲像細絲一般鑽了進來,彷彿從耳洞一路深深鑽入心臟,紫篁開始感到一種驚恐的窒息,他動彈不得,感覺自己像一條離水瀕死的魚,心肺、頭腦、意識.反正總有一個地方馬上就要爆炸開來。
他感覺自己奮力想往那聲音的方向攀去,於是,不知身體的哪個部位被自己強烈的慾望調動了,一幕畫面忽然出現在了他的意識裡。
不知是否經由眼睛,他看見蒼山在龍軀之下如同米粒。
彷彿一聲洪鐘大呂驟然清去了一切雜音,那些迷亂亮麗的紛雜乍時灰飛煙滅,紫篁意識中只剩這神聖崇高、仙姿瑰麗、臣服膜拜的一幕,牢牢地烙印在心裡。
在猛受刺激的意識徹底沉睡過去之前,紫篁心中掠過最後一個念頭。
這.就是那幅真跡
的一角。
“後來的事情,裴少俠應當知道了。”
靜室之中,紫篁低訴:“我被帶去了另一個地方,和那些人像蟲子一樣拼殺,直到祝師發現了那裡,將我替換出來。”
“我失去了修爲,但也擺脫了淪爲養料的命運,從深山鑽出來後,我在牀上躺了半個月,其間神京仙人臺來找過我,我向他們說了所有我知道的事情.他們要我緘口不言,忘掉這件事。”
紫篁沉默了一會兒,出乎意料道:“我答應了。”
裴液微訝地看着他。
面前的男子露出一個無力虛弱的輕笑:“裴少俠高看我了,我一生搏鬥的惡人,也不過些盜匪邪徒,心中藏着的最強敵手,也只是蒙處元與駱德鋒我相信這不是我該觸及的東西,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好了。”
然後男人收起輕嘆,靜靜地望着夜窗,許久道:“但它卻一直糾纏着我。”
“自回來後,每夜我都會夢見那幅神靈般的畫面。”紫篁收回目光,雙手緩緩覆住面目,“一開始,我以爲那只是情感激盪的餘波,但後來我發現,它根本不會黯淡和消失我控制不住地想知道它的全貌,控制不住地想再次看到它,一閉上眼,它就牢牢地佔據我的整個意識.”
“我用了一個月,才勉強適應在它的注視下生活,但仍然時不時感到它對我的傳召。”紫篁怔怔道,“許延和勸我就這樣接受好了,也許十年後、二十年後,它就會黯淡離去.但我受不了那樣。”
“既然它不肯放過我,我就一定要轉身看看它究竟是什麼。”男人低聲道,“半月前下牀之後,我就又往相州去了一趟.”
他忽地沉默,又笑一下:“裴少俠,往日身負八生經脈樹時,我並不覺有什麼過於特殊之處,來往還是車馬、平日還是飲食,但當真的失去這一切.我才真切地找回身爲普通人的虛弱。”
“沉重、拖沓、無力,這一切帶來的,是狹窄的所聽所見,和低得嚇人的效率。世界彷彿在我眼前遮上了迷霧,我在那裡遊蕩了半月,卻什麼都沒有發現。”這位看起來依然昂然鋒利的男人此時吐露了自己的脆弱,“八月也是白竹几年來最重要的時候,許延和沒有時間幫我,所以直到這幾天,他才騰出工夫。”
“就是這樣了。”
燭焰無聲跳動着,裴液緩緩道:“那幅圖,是什麼樣子?”
紫篁沉默了一會兒,才起身返回書架,拿出一支重重包裹的短卷:“我自己把它畫了下來,沒敢請人捉筆.我其實不想把它展露給任何人。”
男人沉重地將它緩緩放在桌上,像在搬動一張妖異的詛咒,裴液接過來,沒有絲毫停頓,展開了這張卷軸。
一方瑰麗的圖景映入眼簾。
紫篁愛畫,自身畫技亦有雕琢,但沒有人會注意這方圖中的筆墨技法,其中所繪之物已奪去了一切的目光。
一截夭矯的蛟蟒之形佔據了畫卷的絕大部分篇幅,不見頭爪與尾,但憑鱗片生長之趨勢應是由上而下。異於蛟龍之處,在於其腹部亦裹滿了平滑細密的鱗片,而且通體圓潤,無分上下左右之形。
兩條極細極長的幽藍細紋不規則地攀在這截身軀上,若不細細查看便要漏過。
在畫卷的下半截,是一截崇山的山影,雲霞高樹蒼鳥青冥等等填滿了剩下的空間。
裴液即便從未有過賞畫的經驗,也一眼就看出這是乾枯的描摹。
縹緲的仙意、冰冷的鱗片,這是仙龍臨世的神幽瑰麗之景,觸摸靈魂,直抵心神境的最深處,它面對的不是眼,而是一個人一切的靈覺。而現在,即便紫篁已極力展現,但那些靈性和神意還是隻能墜落爲人間的色彩和形狀,變成一副扁平的圖畫。
但依然令人睹之而癡。
裴液查視良久,才輕聲道:“只有這一截嗎?”
“我只看到了這一截。”
裴液擡起頭:“但西方恬不是見到了全景嗎,他留下的圖,不是通過畫徒呈在了前輩面前嗎?”
紫篁沉默:“.我忘了。”
“什麼?”
“我忘了。”紫篁看着他,“我知道我見過那完整的一幅,我也清楚得記得第一次見到它時的驚豔失神但我忘記它的內容了。”
“當這一截真跡出現在我腦海中後.贗品就再也找不回來了,我的意識.不允許我把那記憶中的東西補全在這一截真跡上。”
“.”
裴液瞧着這隻鱗半爪,這當是此圖的最右最上,剩下的那些又描繪了什麼?
此龍從天上傾落,它要去哪裡,末端又是什麼.它會是.
良久,裴液才又低聲道:“前輩.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仙人臺嗎?”
“說了,但他們沒有找到我所說的東西,他們後來又找我確認補全過兩次細節,但還是沒有成果。正因如此,我才更加懷疑它是否從來就不存在,一切是否只是我迷幻的臆想。”
“.但前輩畢竟還是去尋了那畫卷,如今也確實盯上了這個小販。”
紫篁再次無力一笑:“我只是四處遊蕩罷了。”
“何妨說說呢?”“.你確定要找它嗎?”紫篁沉默一下,看着少年,“只會無疾而終,就算萬一被你尋到了縫隙.得到的也只會是噩夢。”
裴液輕聲道:“.和前輩不一樣,即便它不糾纏我.我也不會放過它的。”
“.好。”紫篁深深吸一口氣,目光緩緩凝起,“從下牀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要想找到這幅圖,不能從我這件事情出發。”
“我什麼都不記得,再去一次我當時所去的地方也毫無意義——我早把它告知了仙人臺,但他們什麼也沒有找到。”紫篁輕聲道,“要查這件事,要從當年的西方恬身上入手。”
“其一,西方恬當年爲何忽然深入莽蒼,而且精準地找到了那幅圖的所在?若說是巧合未免太過牽強,他必然有一不爲外人所知的動機;其二,他一個毫無修爲的畫師,如何在深山中來往一月安然無損,他是一個人入的山?還是有什麼人護送?”
“弄清這兩點,便可抓住那事情的尾巴,只是三十年過去.”紫篁沉默了一下,“我就是這樣盯上了齊雲商會。”
裴液擡頭看着他。
“西方恬當年的畫,就是多寄於齊雲商會名下售賣,我們後來搜得的許多畫,也是經過齊雲購得如果說三十年過去,哪裡還能遺留一些西方恬消息的話,恐怕首先就是他們了。”
“但這些日子,許延和沒有時間。”紫篁無奈一笑,“他也不讓我再去相州,因此聽說齊雲來了博望,我便拉着許延和來盯,不想竟然真有收穫只是這收穫,現在落在仙人臺手裡了。”
拜別了紫篁,從白竹院中出來,天色已然濛濛。
裴液負着琉璃,託着黑貓,一路沉默地回到翠羽院中,一句話也沒有說。
直到雙手抱頭躺在了牀上,他才偏着脖頸輕聲道:“小貓,你說這是什麼?”
黑貓把嘴巴從裴液脖頸上離開,沉默。
“畫卷.又是一樣新東西。”裴液靜靜想着,“之前什麼東西和它有過聯繫嗎?”
“沒有。”黑貓道,“它是第一次出現。”
“.”
“但我們可以推測。”黑貓冷靜道,“伱還記得,歡死樓是什麼時候對湖山劍門動的手嗎?”
“.七月十五。”裴液目光一凝,“歡死樓和燭世教的行動幾乎是同時展開,一路迎下仙君,另一路.”
“另一路,想必就鋪好龍君萬一殺出來之後的路。”
裴液悚然一驚。
“你不會想看到九州陸沉的,所以我說,即便葬送整個博望,也不能令祂得逞。”黑貓輕聲道,“燭世教不是一開始就存在於那座蠱籠般的山谷,這副畫所在的地方,應當就是他們的來路。”
它伸爪在牀頭劃了兩條豎線,分出三段:“八月薪蒼之事,是中間這一截,所謂‘仙人畫卷’,就是此事的前因;而歡死樓所取之物,就是此事的未來。”
裴液凝目看着:“但神京仙人臺沒有對歡死樓這件事出手。”
“因爲這是我猜的。”黑貓平靜道。
“.”
“但我往往能猜對。”它躍回裴液肩膀,“反正,要等你能打開楊顏玉佩的時候才能見分曉了。現在中間這一環斷了,本來準備給仙君的東西便成了無主之物.所以這都是那件事的餘波。”
“也許吧。”裴液腦子還是在畫卷上,“那小販是搭乘齊雲商會的線路而來,無鶴檢說他多半是歡死樓外線,但齊雲商會又偏偏與燭世教隱隱扯上了關係”
“所以我說他們攪在了一起。”
“.他們爲什麼會攪在一起呢?”裴液望着房樑,“這畫卷又是怎麼從神京仙人臺的搜檢中存在下來?”
“反正想是沒有結果的。”黑貓靜靜看着他。
“那我們爲什麼不去看看呢?”裴液眼睛銳利地回看黑貓,“讓他們在這裡糾纏‘未來’好了,我們先去瞧瞧這‘前因’是什麼妖魔.你覺得行嗎?”
“當然行。”黑貓冷靜道,“反正你在這裡也幫不上什麼忙,只會像蛆一樣把牀扭亂。”
“.我是很重要的誘餌。”裴液舉起它來,認真道。
但翌日,誘餌也失去它的作用了。
裴液自認是無鶴檢計劃中的一環,醒來後本打算先去仙人臺通告一下自己的打算,免得擾亂了圈套,但明綺天卻先從那邊回來了。
“裴液,你要隨我去崆峒派問劍嗎?”女子道。
“.明姑娘你不留在博望幫仙人臺伏殺歡死樓嗎?”
“他們說我若繼續留在這裡,歡死樓可能根本不會來了。”
“.我也正想往南一遭,明姑娘,不過到不了崆峒,我想停在相州。”
明綺天沉吟了一下。
“你不必爲我耽誤你的行程明姑娘。”裴液連忙道,“你問劍的時間也很緊迫,不必總是跟着我。”
明綺天平和道:“我沒要跟着你,相州在崆峒三百里內,你只要把琉璃帶在身上,玄門第二階上的鶴衣就不能傷你了。”
“.哦。”
這時青裙的少女走了出來,有些茫然:“你們要走了嗎?”
“沒。”裴液道,“明姑娘去崆峒問劍,我去相州調查些事情.你留在博望嗎?還是跟着誰?”
“我要跟明劍主去問劍!”少女眼睛一亮,又小心地看向旁邊少年,小聲道,“.可以嗎?”
“隨便你。”裴液麪無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