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縹青立刻知道老人在問什麼。
而且她知道,她給出的答案可能會是錯的。
“第三篇之分界,在於此劍,此前則凡,此後則靈。”
正是【斷葉洄瀾】。
若昨夜沒有重讀黃翡翠,她會一直以爲它是劍招水平的分界,但如今她已有了一個更靈醒的念頭——這或許是劍中意象的化凡爲靈。
凡鳥生出靈性,山林嚮往天空,黃翡翠的上位之劍,名爲飛羽仙。在黃翡翠劍篇中,它就已經在提前蓄積這樣的力量。
但.這也只是她昨夜隨意閃過的靈光。
靈光當然不一定是對的,它沒有經過琢磨和驗證,沒有跟其他任何人提過,甚至都還沒有經過少女自己的第二遍思考.可能明天,她就會發現它的錯漏。
而“劍招分界”這個答案,至少絕對不會錯。
少女一時陷入猶豫,有些下意識地往四周看去。
於是當她回過頭的那一刻,整個人就一下怔住了,眼神猛地一亮。
灰衫提劍的少年,衣褲匆忙不整,面目晦暗,頭髮糟亂,不止未曾洗沐,簡直連鞋子都沒有好好繫上。此時正立在武場角落的樹影下,緊張地看着她。
這道身影令少女心緒乍然一開,嘴角已經不自覺一勾,還未想好說什麼,嘴就已要張開。但下一刻,少年頭慌亂一偏,如被燙到般避開了目光。
少女怔了一下,笑和話語都僵住,眉眼低垂了下去,儘管早有過準備,這個閃躲還是再次令她心中一痛。也是在同時,她想到這個凡與靈的發現還並沒有和少年交流過,他現在並不知道自己遇到了什麼困難。
裴液身體僵硬繃緊,無論在場下下了多少次反思和決心,但一和少女柔弱驚喜的眼神對上,那懦弱的閃避就可以再次支配了他。
而這一次,他終於找到一些其下掩藏的心緒了——他不敢面對自己帶給少女的創傷。
於是,他立刻深深意識到了自己現在行爲的不妥,一時懊惱揪心——怎麼能又出現在她面前?
他立刻提劍轉身,快步走出了武場。
李縹青本已轉過頭,但忽然聽到身後腳步回頭,卻是心中一墜,只見少年離開的背影。
同樣的自責頓時抓緊了她的心臟——顯然,是自己剛剛不自禁流露出的驚喜驚走了他。
自己爲什麼沒有遏制住心情,只微微一笑,向他輕輕一點頭呢?那樣他說不定就不會離開,或許.就是兩個人重回正常關係的開始。
這個突發的情況掐緊了少女兩息,很快她回過神來,想起自己依然立於場中,而那聲音仍然等待着她。
一時努力斂起心緒,重新回到手中劍上。
裴液離開武場,卻沒有徑直離開,他猶豫了一下,繞了一圈來到武場側面。這裡沒有門戶,是砌起了一道長長的石牆,但牆上開有小石窗,裴液輕輕走過去,確保少女沒有注意到自己,透過鏤空猶豫看去。
明豔的少女持劍靜靜立於場中,一派秋景之中,她彷彿山林間青色的精靈。
隋再華則耐心等着,這是一道足以分出層次的問題,他知道它需要更多的時間來準備。
李縹青仍然猶疑着,努力從腦海中抓取一個足以促使他做出決定的支撐。
而後雙眼一張,她真的找到了——老人的字跡涌現出來:“若有劍理上的問題,也千萬不要拘謹,照本宣科反而不美,儘管敘你平日那些奇思妙想便是。”
簡直正爲此刻。
李縹青頓時心下一安,閉上雙眼,將這凡靈之別置於心中,一瞬間,那通體明黃的鳥雀不再爲水食而飛,它立於樹梢,開始檢視自身與天地。
而將心中體悟在劍上體現出來,則是另一道難以跨越的門檻。不僅是此時條件所限,即便能夠當面交談,隋再華多半也會讓她以劍作答。
李縹青緩緩起劍,是由【不動危風】到【斷葉洄瀾】。
靜立的鳥雀於四方驚風之中輕遙自如,沒有一縷銳風能將其割傷,下一刻,它緩緩展開了雙翼,彷彿將八風納入,而後雀影一弧而過,已是風翅金羽,在它身後,半株高樹斷下飄落的枝葉。
在兩招銜接的一瞬間,裴液眼睛就猛地一亮。
他不知道老人又給少女提了什麼問題,但少女這一劍真的體現出了令他興奮的東西,他相信隋再華也會爲之滿意頷首。
少女於劍上的靈氣展露無遺,沒錯.劍光上拔,氣勢一定要充沛對!就是這樣好了,到位了,該收了不對!該收了李縹青!!
明光彷彿被驟然折斷,巨大絞擰的力量從劍招中迸開,劍柄驟然脫手,李縹青心臟猛攥,立刻聚起真氣探手去捉,但長劍已劃出一道凌亂的弧線,在少女呆怔的眼神中,“叮啷”墜在了地上。
錯了。
少年少女的心同時墜入冰冷。
從【不動危風】到【斷葉洄瀾】,是由動而靜、由凡而靈,這當然是一個躍升和爆發的過程,這個過程也一定要有力。
但是過猶不及。
它同樣是有自己該停下的位置的,由凡化靈不是一次突變,而是一個過程,你不能妄想在這一招中一鼓作氣直上青天。
定位出現了問題,【斷葉洄瀾】只是覺醒,在它後面,還有【洗樹銅影】,還有【拔日照羽】。
李縹青怔怔看着墜落的長劍,同樣意識到了自己莽撞的處理。
困境猶同剛纔,這思路沒錯,但它真的還沒來得及雕琢。昨夜少女纔對着劍經迸發出這份靈感,而後她的心緒就被少年的事情牽繫了過去。
乃至今天早上將近兩個時辰的練劍,她雖然確實一直在思考,但一直心神不寧,而這樣深切微妙的體悟,向來需要劍者全心投入,才能出一點雕琢。
她確實沒有深入到這個層次。
而這,就是隋再華劃出的那條線。
一聲輕輕的嘆息在耳中響起,李縹青心下冰涼。
她確實一直被說是在修劍院門檻前搖擺的水平,固然不該此名額當做囊中之物,但這樣毫釐之差的錯失還是令她心惚神墜。
——也許,她昨夜深悟幾個時辰、今晨細練幾十次,或者.今日早來一些,問過裴液結果就會完全不一樣。
但沒有如果了。
“很不錯,確實靈氣盎然。”隋再華的聲音再次在她耳中響起,“不過就今日來看,還是欠缺在兩點上,一是體之清淺,二是悟之倉促。我很喜歡你,孩子,伱並非沒有機會,不過,還是再錘鍊一段時間吧。”
“可以離開了。”
聲音就此消失,場上歸於安靜。
李縹青靜靜立着,到了此時,情感上的隔膜才被撞破,她如此清晰地感知到這次失敗的重量。
師父,乃至整個師門的期許全然落空,這些日子裡,她向上飛得已足夠高,又有太多事牽動着她的精力,她並未對修劍院這件事有太多情感上的寄託。但當它確實落空後,理性迴歸,她才意識到.這其實是她一生中數得過來的機會。
此時的翠羽像一根纖弱的藤曼,它頂開了壓在頭上的石頭,見到了青天,但同時也被更多的危險包圍。能夠支撐着她無憂無慮地去修劍院習練兩年,已是它從狹縫中擠出來的空隙——也是對少女前些日子的補償。但她浪費掉了。
沒有“再錘鍊一段時間”,翠羽還遠遠沒有這份從容的資格。
從昨日分離之後,她第一次感到有些想哭。
但終於這些事情還遠不足以潰開少女的堅韌,她緩緩地、深深地垂下了頭,走過去把劍拾起來,輕輕插回了劍鞘。
整個過程沒有什麼聲音,少女垂落的面孔也沒有太多表情,但深切的黯然已從那低頭撿劍的動作中瀰漫了出來。
裴液立在牆後看着這一幕,心被一點點地揪起。
少女一直輕靈活潑得有些過分,無論多壓抑的情緒、多難捱的困境,她總是眉眼一垂,下一刻就又綻出明媚的笑容。
如今這樣的失魂落魄,令少年幾乎血氣上涌,身體真的動了一下,那慾望無比猛烈,他下一刻就要越過院牆,衝到她身前,握住她的手臂,像往常一樣,低聲拿安慰和俏皮話令她破涕而笑。
反正她總是很容易被逗笑的。
但裴液麪色僵硬地繃着身體,把腳死死釘在了原地。
別出現。
千萬別去。
裴液心中喃喃,他有些茫然地忍受着這份折磨,唯一清楚的把握是那一條徹夜思考出的“斷則徹底”的道理——少女必須適應自己去面對這一切,他.也要適應看着她獨自去承受這樣的事情。
少女低着頭、拖着沉重的步子離開了武場,單薄的衣衫有些被秋風吹灌,她下意識伸手緊了緊。
裴液一動不動地立在牆後,直到少女徹底離開。
握住劍柄的手早已沁出汗漬,他控制不住地去想少女以後的境遇山林中的鳥雀沒有飛上青天,她的劍道修行要怎麼辦,前面還有多少彎路和苦頭?她自己的劍都有那麼多困難要克服,又怎麼支撐起脆弱的翠羽?
當夜船上她說要翠羽五州第一,他高高舉起她手,喊出“五十州皆傳翠羽之名”.裴液這時才意識到那其中隱含的傲慢。
她是不是真的就此以之爲目標?當她真的拼盡全力也到不了那個位置,真切地意識到自己能力不足時,又會是怎樣的失落與黯然?
那時候,你裴液是不是在神京風光正盛?
思維難以抑制地彌散出去,裴液怔怔無力地倚在牆上。從昨日分別開始,再不能和少女自在談笑有多熬心他已體會過整整一夜,但直到現在,那真正絞心的難受才攫住了他。
裴液感到自己被更深、更沉重的幕布整個遮蔽了,他本來堅信拒絕、然後捱過陣痛就是通往海闊天空的正確道路,但現在他深深懷疑。
少年猛地揪住自己頭髮蹲下來,即便在薪蒼山中獨自面對仙君,他也不曾感到如此徹底的茫然與無助,彷彿置身空無心慌的霧氣之中,亟待有人拉自己一把,或者至少爲自己指一個堅定的方向。
也就是在這時,旁邊傳來了楊顏的聲音。
“我他媽還以爲你在這兒蹲着拉屎呢!”少年莫名其妙地推了他一把,“幹什麼呢?方繼道過來傳了個話,說齊居士請你去她家呢。”
——
齊昭華臨水而居。
一座不大的院子,一棟別緻的二層小樓,裴液走進來,金菊正綻在院中,許多漂亮精巧的陳設他都瞧不出用途。
也無心去看。
有些失魂落魄地走進來,女子正立在石桌前綁系一摞書。
這動作真令裴液一怔回神,然後才注意到,周圍俱是已經打包好的包裹,女子身上也換了偏於利落的裝扮。
“.齊姑娘,你.這是在做什麼?”裴液怔怔問道。
“裴少俠眼力有些不如從前了。”女子輕嘆笑道,努力抻了一下手中的繩子——還是沒抻動,偏頭抿脣看着他。
裴液“哦!”了一聲,連忙過去幫她剎緊繫好。
“打算今日赴長安去了。”齊昭華一笑,提壺幫他沏茶,“真是不好意思,明明是和你告別,卻勞煩你親自過來。”
“.啊?”裴液驚訝,“湖的事情.不是還沒好嗎?”
“該動起來的都已經動起來了,後面工程細節上的事情,我也不是太懂。”齊昭華一笑,“最主要的是,神京那邊用得到我了。”
“哦。”裴液也沒很懂,此時也不是很有心情詢問。
齊昭華笑了一下,認真道:“博望這些天,真是多蒙你襄助,情誼我都記在心裡,等你到了神京,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可以來找‘齊昭華’。”
“齊姑娘,在神京也很有名氣?”
“江闊海廣,我也只是一尾小魚罷了。不過.也算多多打問打問,勉強可以找得到的名號。”
“那到時候,就多仰仗齊姑娘了。”
“好啊。”齊昭華笑,“沒關係,雖然我是尾小魚,但我靠山卻是蛟龍,裴少俠若惹些小禍,我幫你求求便是。”
“我從來不惹小禍。”
齊昭華一笑,卻是看着他:“裴少俠總算有些精神了,剛剛一副恍恍惚惚的樣子我還以爲見了方繼道。”
裴液垂目沉默,壓抑一時又涌上來,他轉目瞧了一下,看見了院中一套書生的包裹。
不禁微微驚訝:“方兄.也和你一同去嗎?”
齊昭華點點頭:“他偏要。”
“.”若幾天之前,裴液已經茫然略過此事,但現在他情竇初開,這兩天正是牽心的時候,對這種事很是敏感,“齊姑娘答應他了?”
“.什麼亂七八糟的?”齊昭華失笑挑眉地看着他,“說了是他偏要去。”
“可是.”裴液這時覺得齊姑娘有些不可愛了,“你不喜歡人家,就該跟人家徹底斷開,這樣子方兄只會越陷越深啊。”
“我跟他說清楚二十遍了。”齊昭華輕輕一笑,端茶與他,兩人走上臨風臺,此時臨水之景就顯了出來,風湖翠色,霎時好看。
“反正他還是要跟,我也懶得管,什麼‘越陷越深’,不是他自挑的嗎。”齊昭華端茶一飲。
“不對。”裴液固執搖頭,“齊姑娘也該負責纔對,方兄喜歡你,又是咱們朋友,你該儘量不傷他纔是。”
“我儘量了啊。”齊昭華還是笑,“總不能要我什麼都不幹,天天琢磨怎麼哄他吧。”
又頓了一下,偏頭好奇地打量着裴液:“.我由來知道裴液少俠心地好,倒是第一次發現還有這般.小兒女情態。今日之聚,本擬和少俠談一些神京道路的,怎麼拐到這些無聊的事情上面。”
“.齊姑娘覺得,這些事情很無聊嗎?”
裴液低聲道,擡眸看着她,女子當時在賭坊前的悽然他記憶猶新。
齊昭華沉默了一下,望湖輕輕飲道:“抱歉.其實不。只是,既得真情,生死相托;不得此幸,我行我路.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