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兩全
聚在一起的三萬人散開時,就像一座流瀉崩散的沙屋,每一粒沙子都離開了它原本的位置。
但裴液還是在人頭攢動中,一眼看到了那花白的頭髮。
裴液沒想到這位長輩竟然真的來到了這裡,明明縣中事務還很繁忙、明明路途崎嶇,裴液當時還勸了他不必麻煩的。
但老人反正是笑呵呵的,見面先擡臂扶住了少年的胳膊,上下看着他,滿足地喟嘆一聲,而後輕輕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常伯伯,路又遠天又冷,您實在不必過來的。”裴液道。
“這叫什麼冷,前幾年大雪的時候,臘月裡我都跑過一次州城——黃師傅知道的。”常致遠把着少年的手腕,兩人順着人流往前走着,“我願意來看看你。”
這時旁邊走過一位官員,笑着插了一句:“常縣令身骨一瞧就硬朗,些許山路不礙事的。”
“哈哈。”常致遠向人家拱了下手。
但裴液偏過頭,眼神卻一時怔然。從他的角度看去,入目先是老人半白的頭髮,雖然理得很端正,但仍可看出一些細末的乾枯和蓬亂。前者是被年歲汲走的豐潤,後者卻是老人力衰、未能繫緊壓實的明證了。
再往下看,官服因舊而有些細處的歪斜,面上的皺紋也鬆軟可見.以一位六十歲的老人來說,這副樣貌仍稱得上是挺拔清鑠,但與裴液記憶中那劍刃般的硬挺卻並不相同了。
對當時遭逢驟變的無知少年來說,在那兩天的黑暗深抑裡,這道身影曾是他心中最爲可靠的主心骨,像鐵一樣堅硬。此時卻發現原來它其實也有許多的鬆垮和薄弱。
裴液忽然有一種自己又長高了的恍惚,但也可能是老人在鉅變和勞累之後,脊背畢竟有了些許的佝僂。
於是這時他想起來,面前這位老人是無親無子的,而如今,那些相熟共事的好友同儕也不在了,前些天夜雨時,老人孤身躺在牀上,不知在想些什麼。
所以,“我願意來看看你。”
裴液一時有些難過,往老人身邊靠了靠,他知道自己也陪不了老人幾天,而且是一去神京,不知還有無復返之日。
常致遠並不知裴液在想什麼,笑着從懷裡掏出一個梨來,青澄澄的,遞在他面前:“今年最後的了。”
“.”裴液失笑,接過來,咬了脆甜的一口。
“今日打得真厲害,大人們都誇你呢。”
裴液笑了笑:“其實明日纔開始難。”
“八個人裡,似乎只有伱一人是四生吧。”
“.不錯。”裴液唉聲一嘆。
“明日能勝幾場?”
“嗯那要看抽箋了。”裴液嚼着梨,笑,“十幾天前,我想自己三生,估計能進四強。如今四生了,弄不好還是隻能四強——高手比當時預料中多多了。”
然後他看了一眼跟在旁邊的高大女子:“要是第一場碰上君雪,可能連四強都不行了。”
張君雪猝不及防地擡頭,眼神呆呆的。
常致遠含笑看了看女子,轉回頭道:“還是那番言語,你天賦既然高,就不必急於求成,自己安全才是最重要的。”
“嗯。”
“你拿八強,其實已經是奉懷多少年未有之事了。即便全州七縣,這屆不也只有你們兩人進了前八嗎。今日下臺時,大人們都猜測你與張姑娘明日的表現呢。”
裴液哈哈一笑:“那就瞧瞧我明天能打出什麼名次吧。”
他轉頭去看女子,但張君雪卻正看着另外一邊,表情有些怔然。
裴液順着看去,見是一些大多身材高大的負刀之人立在街邊,正是那些同來參比的張家人,但如今他們之中,已只有張君雪仍在場上了。
此時他們也面色不一地看來,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的樣子。
前兩天裴液和女子坐在擂下閒聊時,是見過她的這些同族的。
個子最高的是三哥哥,他的話總是最多;另一邊坐着擦刀的是他們這輩的大哥,小時候帶着他們玩得最瘋,現在學會了在人多的時候裝正經;最矮小的那個是小姐姐,就是帶隊來的那位三伯家的,以前和姐姐關係最好.
女子在這樣一個個清楚地介紹這些兄姐的時候,是坐在離他們十丈之外,遠遠地看着他們笑談打鬧、互相抱怨自己遇到的對手。
而她的臉上是一種鬆弛的安靜。
等到散擂的時候,張君雪就走過去沉默地跟在他們後面,那些看見她的就略微點一下頭,也沒有更多的話。
但此時卻不同了。
女子毫無疑問是現在這七八道目光的中心,生硬和尷尬還是能清晰地看出來,但大家面上總的還是想要露出一個微笑。
一位五生,在正常年月裡能夠穩穩地坐四望一,何況女子只有二十出頭,在張家也算得上的是十年難遇。
縱然有矛盾齟齬,但正如張父之“事夫誓擬同生死”,近一年來,張家也並未因縣中議論將他們這一支除名。同族依然是同族,看臺上也是坐在一起的,此時張君雪以五生進入八強,張家於情於理,應當爲她所賀。
只是正如張君雪的怔然,那邊幾人顯然也有些猶豫。
裴液立刻意識到這是破冰的機會,他輕輕牽了下張君雪的胳膊,女子有些呆怔地望過來。裴液示意她過去,但女子的身體只是僵硬不動。
裴液正要先和那邊打個招呼,但一回頭,卻見已有一人走了過來。
正是張君雪所言的那位大哥,張君雁。
“常大人,裴少俠,久仰幸會。”男子先一拱手打過招呼,若這正經是裝的,那確實裝得無漏無痕,他看向一旁的女子,溫和笑道:“君雪,好快的進境。”
“.嗯。” “四叔四嬸呢,今晚還在外面吃嗎,不如回住處一起?”
“.爹孃在前面等着。”張君雪回答了前半句話,“.”
“行,那君雪你回去吧,”裴液輕推了她一把,對着男子笑道,“我本來說先和君雪聊兩句再放她回去的。”
“好。”張君雁笑着一拱手。
然後他看着來到身邊的張君雪,不知腦子怎麼搭錯根弦,忽然來了一句:“裴少俠是不是該叫我們姐姐。”
“.”
“.”
“哈哈。”男子僵硬地摸摸頭,繃住面色,“開個玩笑,那個,祝裴少俠明日武運亨通。”
“.多謝。”
裴液現在相信他確實是假裝正經了。
裴液看着兩人走回去,確實沒有遭到冷遇。無論以前關係如何,大家都努力顯得自然,帶着淡淡的微笑,投以和煦的目光,想要表達善意又控制着不過於熱情。
前日觀柳樓下遇到的那兩位張家長輩也立在其中,這兩人的表情倒是自然許多,面上都帶着真誠的喜意,一個指着觀柳樓說着什麼,另一個則壓下他的臂膊,示意了下張君雪,似乎是說現在並非宴飲之時,耽誤女子明天的準備。
張君雪立在幾位兄姐中間,笨拙地回答着來自不同人的問題,確實能感受到她的尷尬與僵硬,但那臉上泛起的紅潤也是真真切切。
裴液笑了笑,朝她揮了揮手,轉頭和常伯伯等人離開了。
然而出了武場,卻又見一位令裴液停駐目光之人,乃是剛剛落敗的古光,正和勝了一輪敗者的肖丘立談。
見到裴液,這位高大的男人先投來一個微訝的目光:“裴少俠,我出來時好像瞧見君雪和你一起的?”
裴液笑了下,回頭指:“她和張家的人一起走了,說要吃食慶祝一番。”
“哦。”古光點頭謝過,笑道,“那我晚些再找她吧。”
別過兩人,天光剛昏,裴液帶着老人在街上漫步閒聊,直到燈燭滿街、明月高掛,纔回到翠羽的院子。
然而飯菜香氣雖然濃郁,卻不見那說好等候的少女。
“咱們就座先吃便是。”楚念熱情招呼着,將常致遠小心翼翼地迎入座位,然後偏頭對裴液道,“剛剛追索張家家主的人手傳了個消息過來,師妹就和掌門一起出去了,她說去州衙一趟,讓你和常大人先吃,等她回來再和常大人見面。”
“張家家主找到了?”既是和李蔚如同去州衙,裴液便依言坐了下來。
“.好像不是。”楚念搖了搖頭,也坐了下來,“兩人收到消息便走了,確實很急,但倒是不慌。”
裴液點點頭,既然留有口信,那等少女回來便是,現在早不是互相客氣的關係,若真需要他幫忙,李縹青肯定不會讓他安心吃飯。
裴液拿起筷子,當先夾了一塊魚腹。
然後笑嘻嘻地放到了常伯伯碗裡。
——
“張君雪不吃魚的。”張君樹冷不丁來了一句,好幾人會心哈哈了出來。
這位三哥確實話多,這樣的場合,若少了他一定顯得生澀無比。
張家人圍坐下來,聊天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前兩天並不是沒有同桌而食的時候,但那時各聊各的便是,今日卻是必要以張君雪爲中心。
之前保持見面頷首的關係時,衆人還覺得比較自然,那些事情畢竟已經過去了,憤怒和怨恨遲早是會消弭。但此時真的要修復關係,卻是坐得越近,那種冷曠疏遠就越明顯。
實在是一件需要些努力的事。
因此當張君雁把魚盤往張君雪處挪了一個菜位時,張君樹這句話算是第一句非故意的攀談。
這是小時候的典故,大人們不在家,十二歲的張君雁自告奮勇給弟弟妹妹們做飯,從小池裡拎了一條大鯉魚出來,一番火如騰鹽如雪過後,捧出了漆黑猙獰的一盤。
其他弟弟妹妹早跑得遠遠的,只有小張君雪呆呆的,看着大哥捧着的東西緩緩後退。
張君雁說這是魚,妹妹你嚐嚐,五歲的張君雪說哥哥,這個不是魚,張君雁固執地說這就是魚,張君雪帶着哭腔說它不是魚.最終張君雪還是在張君雁的逼迫下吃了一口,“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後來大人們回來,張君雁自然遭了一頓好打,但是張君雪往後兩年,每次吃飯被問想吃什麼,都要說“我不吃魚”。
這段往事想起來,衆人一時回到童年時的親切,你一言我一語地笑了起來,紛紛說起和這位沉悶妹妹的趣事。
張君雪從小就內向,但令她更加沉默的,還是成長道路上的諸多事情——其中就包括玩遊戲時經常一不小心把兄姐們摜個狗啃泥,然後一言不發地絞手而立。
張君雪低着頭,臉罕見地紅了起來,整個人簡直窘迫到有些軟趴趴,但那從內心深處升上來的開心還是將她耳朵薰得微紅。
今天真的很好,和古大哥化解了心結,曾經的兄姐們也重新開始接納自己。一年來女子一直是在黑暗深抑中獨行,她可以沉默堅硬地面對一切,但並不代表她喜歡這種感覺。
九個月之前,她還只是個躲在姐姐背後的悶葫蘆,如今她幾乎將自己鑄成了鐵。雖然明日深仇在前,但她現在重新找回了曾經那份柔軟。
大家此時也發現這位妹妹新的一面,小時候她悶悶又大力的樣子是很有趣的,大家都喜歡和她玩,但後來漸漸長大,就變得有些孤僻了。現在那些陰暗又一掃而盡,雖然仍是沉默,但是沒有那些擰巴糾結的東西了,而是深藏着一種直接和明亮。
氣氛越來越融洽,話題也漸漸打開,兄姐們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向女子詢問更多的東西,熱切地採訪她八強的感覺,好奇地打聽近日來如日中天的那位翠羽少掌門,以及忽然出現的少年裴液。
張君雪一一答着,臉頰紅潤,桌下腳輕輕翹了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