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尚懷通(上)
“應該用不着,瞧瞧下多久吧。”兩位鬢角微溼的男子交談着。
“.唉,其實將捉月湖導出一半,倒真是功在千秋的好策略。”
“所以才虧在當代。”
“哈哈哈。”
“這事兒今年看起來成不了的。”
“哦?我卻聽說判司那邊口風基本都鬆了。”
“對,但五湖幫是靠這汪水吃飯的。”
“五湖幫它們說了算的嗎?”
“本來說了不算,但人家現在有另一個名字,叫百水洞。”
“唔,對”
裴液聽着耳邊的語聲,眼睛還是在看着亭外。
園中不停有人跑來,亭下已漸漸擠滿了,忽然一個熟悉的寬闊身影映入眼簾。
她穿着有些髒舊的灰白武服,鞋子泥污,頭髮也溼亂——不是梳理整齊後被雨破壞,而是本來就亂,雨一溼倒稍微妥帖了些。
張君雪。
她同樣疾走避雨而來,顯然並未看見裴液。此時亭下還有最後一塊位置,剛好夠寬闊的女子擠入,但裴液看見她身後的兩個錦衣女孩皺着眉小聲說了句什麼,張君雪身體頓了一下,然後沉默着側開了道路,讓兩個身形嬌小的女孩避了進去。
雨勢已經緊如拍打,裴液皺了下眉,剛要擡手呼喊女子,身後人羣忽地轟然而空,原來是博望園連忙開放了尚未佈置好的觀風臺,請賓客們先進去避雨。
這舉動自然受歡迎,裴液跟着人流走進去,見這觀風臺也已佈置得差不多,裴液一眼望去,內中場景遠超他的預料。他本以爲會是一些椅子坐墊,配上桌子和小几,但上來一看,卻是將近二百間小木閣!
實木支起,垂下紗幔,每張請柬可認領一間,而每一間都能容納二三人。
雜役們還在緊張地穿梭收尾,兩人從東進門,走到最西側,這一列正臨湖,端的是好風景。後面的一些位置不斷有人坐進去,一直到第二排的木閣都已有人躺入,正有一雙粘泥的靴子露出來。
兩人便在第一排的這一間坐下,裴液沒有請柬,自然只能蹭李縹青的。
而就這麼一會兒,臺外的風雨竟已再次安歇了下去,重新變爲了絲雨。
“都入秋這麼久了,還有這種天氣。”少女道。
裴液點點頭沒有答話,他目光還放在門口處。果然不一會兒,那熟悉的寬闊身影走了進來。
然後緊接着她身後走進來另外兩個身影——肖丘和鄭棟。
兩人看起來也沒料到在這裡看到張君雪,肖丘愣了一下,當做沒看見。鄭棟表情則立刻轉爲陰冷,不知說了句什麼。張君雪頭低了一下,沒有說話,但也沒有動,整個人就立在了原地。
而肖丘鄭棟二人則越過她向這邊走過來。
“狗孃養的.”鄭棟咧了下嘴,一口唾沫似要吐出,但忽地噎在了嗓子裡。
裴液已站在他面前。
“你剛剛說什麼?”少年冷聲道。
“……”鄭棟僵立原地,臉色轉白,“我,我沒——”
李縹青驚訝地看了過來。
“——我,我他媽說什麼,關你——屁事!”鄭棟臉色乍時漲紅,“你管.那麼多?”
這語氣又硬又慫,裴液皺了下眉,剛要開口,旁邊肖丘道:“鄭棟沒說太過分的話,裴少俠。”
“我又沒罵.沒當面罵她!”鄭棟身子一挺,“說實話也不行嗎?”
“伱說什麼實話?”
“.我問她.又缺狗糧了?這回打算咬誰”看着裴液冷下去的臉色,他有些心慌地大聲叫道,“本來就是養不熟的白眼狼!許做不許說嗎?”
這聲音或許太大了一些,門口本來已經挪步的張君雪又止住了身形。
“肖丘,這話,不過分嗎?”裴液轉眸看着肖丘。
“不過分。”肖丘平靜地回視。
這時李縹青才恍然了,她微笑着招了下手:“鄭棟,來這邊坐吧。”
在這句話面前,鄭棟腳動得比腦子快至少三拍,他臉色紅彤如柿地快步走去,彷彿得勝的公雞。
忽然旁邊一位儒服書生立了起來,探身試探地看着李縹青:“可是.翠羽李姑娘當面?”
裴液轉過頭,這身儒服他有見過,正是那書院的樣式。書生身上沒有修武的痕跡,剛剛就一直在左顧右盼,顯然是李縹青所言那些“看熱鬧”的人物。
“嗯,公子是”
“啊!竟然真能遇見!”書生驚喜地撫掌,因置身“武林”之中而興奮莫名,一時失了禮節,只轉頭四顧尋找道,“卻不知能不能再見到張墨竹公子和尚懷通公子.”
李縹青笑了笑:“張墨竹公子剛剛就在下面——”
彷彿誰一腳踩到了惡犬的尾巴。
“——你他媽嘴裡剛吃了屎嗎?!”正向李縹青右側走去的鄭棟猛地回身,一把揪住了書生的領子。
裴液驚愕轉頭——自從那次衝突之後,他第一次又在這青年身上見到了這副流惡之氣。
書生驚惶地退步,肖丘已聲色俱厲地把住了鄭棟的手臂——“小棟!”
但下一句話還是聲量絲毫不減地從青年嗓子裡喝了出來:“尚懷通是什麼爛婊子生的!”
周遭、乃至整個會場都一時安靜。
書生臉色煞白,此時他纔想起江湖傳言的翠羽劍門與七蛟洞不和,卻不料竟然到這種烈度。
“對,對不住,是我的不是”他以爲鄭棟也是翠羽門弟子,一時訥訥道,“對,尚公子確實名聲不佳,還是李姑娘光風霽月。”
“別聽舍弟胡說!他也不是翠羽門弟子。”肖丘放高聲音道,“三派嫡傳各有千秋,沒什麼好比的。”
鄭棟還要講話,被肖丘冷冷的眼神逼了回去:“道歉!”
鄭棟只作沒聽見。
李縹青也皺眉看了鄭棟一眼,對書生溫柔笑道:“抱歉,你不必在意這些,想見誰便見誰就好。尚公子、張公子、我無論我們之間關係如何,都與他人無關的。”
但書生愣愣地看着她,卻是彷彿忽然找到了方向。
“不!”他擲地有聲道。
“.”
“五湖之害、三派之惡,始於七蛟,人盡皆知!翠羽美名,誰人不曉?我常常就想,尚懷通雖然暫強,但佔的是年齡和修爲上的便宜,宛如無根之木,雖重而欲墜;李姑娘雖然暫落於後,卻是雛鳥將飛——鳥若飛起來,總是比樹高的。”
“好見識!”鄭棟轉怒爲喜,“你們這些唸書的就是會說話!” 李縹青搖頭一笑。
忽然後面也傳來兩聲清脆的掌聲,一個慵懶的男聲道:“確實好見識!”
裴液轉頭看去,卻是剛剛躺在簾幕裡的男人直起了身子:“被這番高論吵醒,倒也算是件美事。”
他一身黑衣,身形高瘦,眉眼硬朗乾淨,鼻樑有些過分地高,此時正嘴角噙笑地看過來。
裴液對這張面容曾驚鴻一瞥——在他第一次入城,立在博望園門口之時。
“兄臺也這麼覺得嗎?”書生驚喜地回頭。
男子點點頭:“此誠切中肯綮之言,翠羽劍門四百年傳承,《翡翠集》久經淬洗,堪爲門派之倚仗;七蛟洞立派只是些烏合之衆,《七蛟劍》也不過是當年諸人你出一門我出一門,勉強湊出的七門劍法,至今雕琢了百八十年,依然難掩粗陋,不登大雅之堂——七蛟洞如今看似烈火烹油,但最爲窘迫之處便是無一門真正的立派之劍。無此劍,則無以留人、無以培人,縱然聲勢再大,也終將煙消雲散。”
書生愣愣地聽着:“.公子之見識才真的高,敢問可是張墨竹公子嗎?”
男子一笑:“我叫尚懷通。”
“.”
“昨夜幫着佈置會場,沒怎麼睡,在此小憩一下,實在抱歉。”
“尚公子謙虛了。”李縹青淡淡道。
“沒有謙虛。正因如此,七蛟洞對一門優秀劍術的需求才如此迫切。”尚懷通一笑,看着李縹青。
裴液擡了下頭——優秀的劍術,《崩雪》夠不夠優秀?《翡翠集》.夠不夠優秀?
少女淡淡地回視回去:“翠羽劍門會一直在。”
尚懷通點點頭,一笑:“自然,但或許不妨搬搬家呢。”
此時書生纔回過神來,臉色陣青陣白。其實他家世不錯,對武林一直是好奇大於畏懼,不然今日也不會來這唱丹會瞧熱鬧。
但剛剛鄭棟那副要打人的樣子着實嚇到了他——自己沒說什麼都要遭這樣對待,若是在七蛟洞嫡傳面前說他壞話.不會要丟一隻手吧?
“尚,尚公子,我剛剛出言不遜.”
尚懷通擺擺手:“哪有什麼不遜,本就是事實,有什麼不能說。剛剛李師妹也說了,不論三派是何關係,大家自可隨意暢言。”
“尚公子!今日方知聞名不如一見!”書生血色涌回臉龐,輕鬆地笑容從臉上泄了出來,“如此氣度,何愁七蛟不興?”
尚懷通笑了笑,場面一時頗爲融洽。
於是一根尖銳的毛刺再次紮了進來。
“真他媽的稀奇。”一道痞氣的聲音冷冷響起,“豬從糞坑裡爬出來,還能變成人。”
肖丘臉色驟變,他猛然瞪向身邊的鄭棟,但青年雖然臉色蒼白語氣顫動,一雙細眼卻狠狠地盯着尚懷通,嘴脣幾乎被自己咬出血來。
尚懷通沉默了一下,平聲道:“我剛剛說被他的話吵醒,本就是想裝作沒聽到你前面的冒犯,何必一定要自取其辱呢?”
“.”鄭棟整副身體都在顫抖,他死死盯着尚懷通,一言不發。
“洗辱以血劍斷仇,你既屢屢挑釁,想必也做好了這份準備。”尚懷通轉身,從剛剛的簾子裡拿出來一柄黑色的劍。
抽出一截雪白的劍刃來看了看。
鄭棟臉上無半點血色,手腳冰涼無力,但眼神還是強撐着狠狠盯着尚懷通:“你身上的屎味兒還沒洗乾淨呢。”
和他有過沖突的裴液可以想象這份勇氣對青年來說有多難得。
“拔你的劍吧。”尚懷通只淡淡道。
鄭棟一咬牙,這時他臉上反而重新涌上來一股血色,他猛地伸臂去拔自己腰間的長劍。
卻被肖丘雙手死死按住。
“尚公子,舍弟年幼無知!”
尚懷通卻只看着鄭棟。
李縹青一言不發地擋在了鄭棟前面。
尚懷通一挑眉:“李師妹是什麼意思?”
“鄭棟言行,都是我的意思。”少女道。
“.李師妹說真的嗎?”
“真的。”
“所以這份仇辱,就算在李師妹身上了?這是翠羽劍門的意思嗎?”
“是。”
尚懷通聲音忽然轉冷,目光逼視李縹青:“好!那這份生死就在你我之間——你的劍呢?”
李縹青向裴液一伸手。
“不行!”鄭棟失聲大喊。
如果尚懷通已在六生,李縹青怎麼會是他的對手?自己.怎麼能如此輕易給他殺人的理由?
“一人做事一人當!”鄭棟雙目赤紅,奮力拔劍,但又如何脫得出肖丘的手掌。
尚懷通忽然一笑。
“你連決定自己能否拔劍的權力都沒有。”他嘆道,竟然就此一鬆手,抽出的半截劍刃回落鞘中。
“我怎麼會殺李姑娘呢?”他笑了笑,看着鄭棟,“我也不會殺你,一些口舌之爭罷了。我們可以換一種方式來解決——你是哪裡人?”
“鄭壽”兩個字掛在嘴邊,但鄭棟看着男子稱得上是平和的表情,卻張了兩下嘴,沒有說出來。
七蛟洞中有不少鄭壽人,鄭壽縣中每年還有許多人等着進入七蛟洞。
場面一時安靜,鄭棟的臉陣青陣白。
尚懷通淡笑看着他,竟也沒再逼迫:“論‘實’,別人要爲你而死;論‘名’,無數人要受你影響。說一人做事一人當,你卻不能爲自己的言行負絲毫責任一個沒長大的孩子罷了。”
“.尚公子高義。”肖丘抱拳低頭一禮,轉身肅聲道,“鄭棟,給尚公子賠不是。”
這話並不再聲色俱厲,卻透着不容拒絕的堅定。
鄭棟張了張嘴,他的目光下意識看向一個方向,像是請求幫助,也像是徵求同意,但更多的還是茫然。
他確實莽撞、蠢笨、色厲內荏、不識大局、沒有頭腦,但只要他認可之人的一個示意,他就會沒有絲毫猶豫地去執行。
就像過去兩年間一直做的那樣。
李縹青沒有躲開他的目光,但她只張了張嘴,什麼也沒說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