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家的感覺。
甫一進門,祖父劈頭蓋臉就是一句訓斥,“這麼多天,去哪兒野了?!”
我即刻就嚇得手發抖。
從小到大,就沒怎麼見過祖父發火,對外人總是很溫和,真正謙謙君子的作風,對我們這些孩子也多是教導爲主,哄騙爲輔,偶爾加之以嚴厲的冷臉訓斥。
我小時候沒少鑽祖父的空子,偷奸耍滑玩心計,祖父管的越嚴我就越不聽話,反而當他拿東西來誘惑我、和顏悅色讓我心悅誠服時,我纔會乖乖的按他的要求來做事。時日久了,祖父倒也摸透了我的脾性,而且,我實際上也沒犯過什麼真正的大錯,所以,這二十多年來,我很少見到祖父這樣喜怒行於色的怒聲斥責。
記憶裡唯一一次見過祖父的怒火,還是在我尚年幼時,且發火的對象還不是我。那時候太小,根本不知道祖父到底因何而生氣,具體緣由也早就模糊不清了,只剩下祖父發火時冷冽嚴厲的表情深深鐫刻在腦海深處。祖父發火也不會大吼,只是冷着臉斥責。可今天剛見面,祖父竟然就吼了我……
也許是祖父一直在我心中的積威作祟,這種狀況下,我心中忐忑的要死,一顆心七上八下,“噗通噗通”跳個不停,卻一句話也不敢狡辯,只能像箇舊時教育裡犯了錯等着被私塾老師打手心的小孩子一樣,低頭不說話,不自覺地雙手緊張的攥在一起,搓來搓去。
一般祖父發火的時候,祖母是不敢過來勸,也是不會勸的。祖母不識字,是個挺賢惠的老太太,但是唯一讓人不理解的是,她對祖父言聽計從,從不違抗,標準的三從四德典範。後來在祖父的日漸薰陶下,也漸漸由一個古板守舊的老太太,那時候該是個新嫁娘,逐漸放開束縛,偶爾也敢跟祖父頂兩句嘴,聽祖母說,剛開始她每每和祖父頂嘴,祖父即使本來還在生氣都會立刻開心起來,極其讚賞祖母終於有了“自主”精神,在好長一段時間裡,祖父都是故意惹祖母生氣,引她頂嘴,祖母心裡其實是清楚的,後來的後來,祖母完全拋卻了舊時代的那套,成了領先的新時代婦女,再和祖父頂嘴,祖父就很無奈了……
每次祖母跟我說這些陳舊的已經積了八輩子灰的往事時,總是笑的滿足又得意,讓即使已經完全能夠將這些故事完完整整的複述出來的我,也被祖母的情緒感染,跟着她開心的笑。每當這時,祖父就會故意拉下臉來,裝出生氣的模樣對祖母說,什麼陳芝麻爛穀子的事都拿來跟孩子說!
祖母纔不會怕他,根本就瞥都不瞥祖父一眼,反而跟我說的更起勁了。
有時候,祖父會忍不住打斷祖母的話,辯駁祖母說的不對,他曾經並沒有這樣那樣做過什麼事,可是隻要祖父一開口,好嘛,我就完全由祖母的一個聽衆變成了兩位老人戰火的中介,祖父祖母相互爭辯,但每句話的開頭都是,“雲丫頭,你別聽你祖母/父胡說,那時候他/她明明就……”,若只是這樣也就罷了,每次結尾的時候,還總是問我,“你信誰?”
上帝啊!我哪個都不敢得罪啊!
於是,幾乎每次他們爭吵的最後,最後的矛頭都是指向我,我要麼說“都信”,要麼直接撒丫子偷溜……若是,我哪次實在覺得是祖母有理,沒耍滑頭站在了祖母這邊,祖父就會無奈的搖頭嘆息,一副“孺子不可教”的樣子看着我和祖母,說,“不跟你們兩個婦人一般見識!”當然,這句話是會引起另一場口水戰的,祖父後來學乖了,只無奈嘆息,偶爾會加上一句,“我不跟你爭!”這樣,以祖母完勝的姿態結束時戰火纔會徹底平息。在我的印象裡,祖父就沒贏過,反正我要麼是中立,要麼是站在祖母這邊,久而久之,祖父根本就不問我了,只說我被祖母帶壞了,什麼都跟她學。可我也不是站在祖母這邊就一點事都沒有的,每次祖父跟祖母爭吵以完敗告終,我那天的課業任務就會比平常多上一倍!自己這種躺着都中槍的體質……唉,何等苦逼的日子!
幼時,“怨恨”過祖父“公報私仇”,可也不敢不好好完成任務,但事後總要跟祖母抱怨,可這時候祖母卻總是站在祖父那邊……於是,坑爹的我上訴不敢,哭訴無門,只能老老實實的背書練字寫作文……
所以,眼下,眼看祖父就要發火,我着實嚇得不輕,但出乎意料的是,祖母顫巍巍的過來把我摟在懷裡,跟祖父大眼瞪小眼,也虎着臉斥責祖父,“大過年的,你朝孩子發什麼火!”
“你別管!”祖父有些無奈的擺手,讓祖母放開我,轉而斥我道,“你自己說,大過年的不好好在家裡待着,你一個女孩子家,跑哪兒去了!”
“你管她去哪兒!”祖母立刻接口,“回來不就好了!孩子都這麼大了,你還擺什麼譜!”
祖父臉都黑了,恨聲對祖母說,“就你會溺愛她!從小到大就慣着她,你要不慣着,她敢這麼野!”
“你怎麼不說你自己帶的頭不好?”祖母不甘示弱的跟祖父吵,“仗着自己年輕時去過一些破地方,天天在孩子面前顯擺,哄的孩子團團轉,她還不是跟你學的!”
祖母此話甚得我心。若是我來辯,也定要說祖父自己不也是天天在外面野的?
祖母這下似乎找到了宣泄口,喋喋不休的責怪祖父道,“還說孩子,你看看你自己現在,一大把年紀不在家好好呆着,有事沒事就跟年輕人混在一起打牌,你那老花眼,被人家坑死都不知道!天天打牌,輸了多少錢了!”
關於祖父打牌這事兒,其實,我能理解。祖父是個老教師,以往總跟孩子一起,因爲身體的原因退休的比較早。退休後,再無事可做,我小時候還好點,祖父全副心力都放在我身上,可是,等我上了初中離開家,祖父就真的沒有可以寄託的東西了。本來祖父是可以看書的,但畢竟祖父年紀大了,他收藏的那些書,字都是密密麻麻的,我看着都有些昏昏欲睡,更何況老眼昏花的祖父。初中時若洛清嵐提前告訴我不去找我,我就會回來看望看我祖父,嗯,偶爾也會和洛清嵐一起回來,很多次都看到祖父戴着老花鏡,坐在躺椅上,耷拉着腦袋睡覺,手邊或者地上散落有一本厚厚的“大部頭”……
我每次想到祖父手裡的書散落在地,耷拉着腦袋打鼾睡覺的場景,就忍不住想笑,那時候的祖父總是很可愛,嘴巴微張,鼾聲雷動,還不時咂巴下嘴……我有好幾次甚至趴在祖父身邊,看他垂着眼皮,喉頭上下滾動,好奇的去摸他來回滑動的喉結……
被祖母的話一下勾起了我腦海裡存着的祖父打鼾睡覺的場景,竟然一個不小心“撲哧”笑出聲來。笑完立刻後悔,膽怯的吐着舌頭,偷偷看祖父一眼,祖父氣的虎目圓瞪,罵我,“你還笑!”
“不笑你還讓她哭!”祖母幾乎毫不遲疑的跟祖父對着幹,“還沒說完你呢,一大把年紀,總跟年輕人打牌就算了,你還跟人家一起去摸魚,啊?是你摸魚還是魚摸你!掉水裡也不怕被鱉咬死,你羞不羞!”
祖父氣的呼呼只喘氣,卻面有窘色,想必是被祖母戳了痛腳……
“你就護着她吧!非等哪天她野出了事你才知道後悔!”祖父氣呼呼的來了這麼一句,甩袖而去。
我才悄悄吐出一口氣。
不好意思的摟住祖母的脖子,撒嬌的喊,“祖母~”
祖母白了我一眼,戳了下我的額頭,“你呀!”
我“嘿嘿”的笑,可祖母卻正色問我,“你跟祖母說實話,大過年的不回家,幹嘛去了?”
“沒,也沒幹什麼……”我腦子急速運轉,想着搪塞祖母的藉口,“我就是覺得挺新奇,你看所有人過年都要回家,但也有不回家的人啊!我就是想試試這種感覺~”
“真的?”祖母懷疑的問。
“嗯!”我重重點頭,“真的真的,當然是真的,比珍珠還真!”說着把手裡的行李箱打開,對祖母甜笑,“祖母,我還專門給你選禮物去了呢!”
祖母是信基督教的,至於具體哪個流派我就不清楚了,所以我每次回家都會給祖母買和基督教有關的禮物,這次也不例外,我看中了一款玉石十字架,手感極佳,不是很好,也不過幾百塊,嗯,不過可不敢跟祖母說,一個十字架花了好幾百,那樣會被祖母罵死,說我浪費。用祖母的話說就是,信主只要誠心誠意的祈禱,是真心信教就行,不必花那些曠廢錢買些外物……
我真想說,祖母你這勤儉節約的居家好習慣,每週做禮拜時會不會把那帶頭的牧師給氣着?
幫祖母把十字架戴在脖子上,笑着誇祖母好看。
祖母低頭不停看項鍊,眼睛都笑成了一條縫,口中卻不饒我的說,“你就會糊弄我,我一個身子埋進土裡半截的老太婆了,還有什麼好看不好看的!”
“祖母別胡說!您在我心裡一直是最好看的!”我抱住祖母,心中有些酸澀,眼角瞥到祖母頭髮中已經夾雜着不少白髮,黑白相間,顯出灰白的顏色來。懷裡的祖母很瘦小,很輕,讓我心中一痛。祖母,已經老了啊!
她的皮膚都鬆弛了,軟趴趴成波浪線耷在臉上,脖子上,手背上,軟軟的,沒有一點彈性,頭髮更是灰白夾雜,額頭上堆滿了皺紋,渾身上下,都在昭示着,祖母真的已經是的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
可是,爲什麼,我從來沒有意識到?我總覺得祖母還年輕,總以爲她還是我記憶裡那個精神抖擻的可愛又好糊弄的老太太模樣,什麼時候,祖母變成了這個樣子?什麼時候,時間已經偷偷帶走了祖母的年華,讓她成爲一個行動吃力、吃飯都會掉飯粒的老太婆?
我的祖母,同我的祖父,在我一心在外面兒女情長的時候,在我滿心滿眼都是洛清嵐,絲毫沒有給他們留下多大空間的時候,已經,悄悄離我遠去。
而這種距離,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縮短的,它依舊在不停拉大,越拉越大,我在追趕,卻仍然跨不過這距離,因爲,祖父母他們和我相距的那頭,是一方墳墓,那意味着迴歸本源,是落葉歸根,塵埃落定,是拋卻塵世所有的喧囂繁華,浮世煩惱,走到這一趟旅程的盡頭……
而我,只能眼睜睜的看着,看着,看着我最愛的兩個老人,以我不可見卻可察然而不可控的速度,一點一點,沒入塵土……
可是,這有什麼可讓我難過的呢?我不該難過的。祖父祖母是幸福的,他們吵吵鬧鬧相伴一生,演完了這場大戲,也看多了世間大同小異的把戲,攜手一起寫上自己的結局。他們是幸福的。他們不畏懼死亡,祖母總是說,她一定會和祖父一起入土的,不忍心早死,也不敢晚死,早了怕祖父一人活不好,晚了怕到“下面”找不到祖父。兩個老人閒着沒事聊天時,甚至會討論討論“在下面”的生活分工,坦然的彷彿他們只是去旅遊,卻讓一旁聽着的人忍不住落淚。
我每次都不敢聽他們談笑自如的談論生死,每次都忍不住想哭,每次,都只能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