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締素未料到子青如此大方,“你自己不穿麼?怎麼還給我?”
“我不缺衣衫,而且我哥也穿不了。”子青把襦衣往他跟前一推,鼓勵道,“你挑吧。”
締素瞥了眼易燁,後者笑着聳聳肩,他遂不再推讓,笑道:“那我就再挑一件,一件就好。”他便又挑了一件稍厚些的,因久未穿過新衣,抱着夾棉襦衣在懷,頓時有着說不出的滿足。
締素可謂是從頭到腳煥然一新,端詳完這個,又去端詳那個,道:“我去給鐵子看看……”他轉頭欲走,走到門口才“呀”了一聲,回頭道:“對了,老大讓我來告訴你們,過會兒各曲有對抗操練,我怎麼忘得乾乾淨淨!”
一聽說對抗操練,易燁就垮了肩膀:“什麼對抗,分明就是比誰更抗揍,哎呦……青兒,藥酒還剩多少?”
“還有一些……”子青起身催促他們,“走吧,去校場,遲了老大該捱罵了。”
三人便往校場去,締素因穿了新衣新靴,想着讓老大和鐵子都看看,快步跑在前頭。
易燁稍滯兩步,望向子青,問道:“那些衣物,你當真都給他?”
子青望着締素背影,聲音裡有着說不出的倦意,道:“我欠他的,能還一點是一點吧。”
“那你還如何還李敢?”
“折成錢兩。”子青無奈道。
回想面料、做工,易燁在心中粗略地計算了一下,實在不是一筆小數目,笑着搖了搖頭。
“自今晚開始,一日一丸,把那些藥丸都吃了,你也該好好補補。”他道,“反正都要折成錢兩還他,不吃白不吃。”
子青搖頭,心下已有思量:“藥丸給老大和鐵子拿回去,那邊有三個女人,一路勞頓,正好派上用場。”
易燁皺眉道:“你……你就一點都不吃?”
“我不需要。”
子青答得平靜而堅決。
她平素極溫和,但一旦堅持某件事情,便是十頭牛也拽不回來。易燁暗歎口氣,又道:“剩下的衣服和靴子,你總是該穿吧?擺着也是浪費。”
“我不需要。”子青仍是道,擡眼見易燁臉色不善,便好言解釋道,“這樣也可以少折些錢兩。”
易燁翻了個白眼,着實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虎威營,秋風蕭索。
霍去病慢悠悠地在校場中踱步,看着士卒操練。士卒們兩兩之間以長戟、矛、鎩對抗,因怕誤傷,兵器刀刃都裹上粗布扎捆結實。
不遠處一士卒手持長戟,勢氣磅礴,逼得對手在地上打了好幾滾……霍去病心中咯噔一下,乍然想起那日雨夜中的一幕——
絳紅少年手持短鎩,雨水傾瀉而下,襯得面似雪目似星。她手腕輕抖,鎩尖順着長戟一路劃下,濺出細線般的火光,差點廢掉李敢的四根手指。
墨家任俠尚武,身爲墨者後人,難怪他有那麼好的身手,一點都不亞於李敢。
少年身上那種與年紀極不相符的氣質,也因爲他是墨者後人的關係麼?霍去病微顰起眉,秦鼎的墳自眼前飛快一掠而過……
“將軍。”
趙破奴聲音驟然在身後響起,打斷他的思緒。
霍去病微皺起眉,掏掏耳朵,轉頭沒好氣地看向趙破奴。
趙破奴笑得一臉春光燦爛,才道:“將軍,衛大將軍來了!正在營門口等着您。”
“舅父來了!”
霍去病又驚又喜,也不管是誰的馬,快步躍上最近的馬匹,一路就朝營門口飛馳過去,趙破奴緊隨其後。
營門口靜靜停着一輛黑繒蓋偏幰輂車,除了車伕以外,並不見其他隨從奴僕。霍去病躍下馬匹,朝輂車笑喚道:“舅父!舅父!”
軍中識得衛青的人甚多,他因不喜張揚,故而雖然已到軍營,生怕引起士卒喧譁,故而一直呆在車中,聽到霍去病喚他,方纔自車上下來,瞥一眼霍去病,極力淡淡道:“你娘說你在外頭野了大半年,也不回去一趟,她心裡頭不踏實,讓我來瞧瞧你。”
看舅父還硬端着架子,霍去病長臂一伸,笑着摟上他的肩膀,挪揄道:“是我娘心裡不踏實,還是您心裡不踏實?”
“你這猴崽子,你的兵都看着呢。現下你是驃騎將軍,就該有點將軍的樣子!”衛青把肩頭的猴爪子打掉,習慣性地訓導霍去病。
霍去病眼一掃,果然連趙破奴在內,守營門的士卒都看着這兒,個個憋着笑。他重重咳了一聲,神情雖是無所謂狀,卻低首附耳朝衛青道:“舅父,在他們面前您就別再喚我猴崽子,我丟不起這人!”
衛青笑哼了一聲,擡眼細細打量自己這個親外甥,大半年不見他愈發黑瘦,眉宇間英氣勃發,且多了幾分沉穩,少了些許輕狂,確是長大了。衛青名分上雖是霍去病的舅父,但實際上便如同霍去病的父親一般,自霍去病幼年他便受姐姐衛少兒所託,對霍去病悉心教導,騎馬射箭無一不是他親自授受。兩人名爲舅甥,實則情如父子,衛青此番前來,便是他不知霍去病在此處練兵究竟狀況如何,着實放不心來,便是頂着被劉徹疑心的風險也要親自來看一看。
“對了,眼看就要入冬,你娘也不知你回不回去,託我帶了好些東西過來,都在車上呢。你讓人都卸下來吧。”
聞言,霍去病朝一直在旁待命的趙破奴努了努下巴,後者立時領命,招手喚了幾名士卒到車上去搬東西。
一件件大包裹搬走後,另還有一個錯金銀帶流銅簋形小鼎,衛青親自到車上拿了下來,無奈道:“這裡頭是鹿肉鮑魚筍白羹。”
霍去病呆愣住。
“你娘非要煮,逼着我給你帶過來,說是你就愛吃這個。”衛青把小鼎交給趙破奴,繼續道,“因爲怕壞,不得已,多放了好幾倍的鹽,就和醃出來的差不多了。”
霍去病連連皺眉,嫌棄道:“那還怎麼吃?”
衛青也甚煩惱,道:“就着米粥吃,應該還可以。”
“我娘也真是的,送什麼不好送這個來,我在這裡哪裡就缺一口吃的了。”霍去病直搖頭。
“還說,大半年都不回去,一點消息也沒有,軍務就那麼繁忙?”
“我有寫信回去啊,每個月都寫。”
衛青愈發沒好氣,道:“你那也能叫信,每封信都一個樣,安好勿念,遙祝康健,連落款在內都不超過十二個字。”
霍去病攤手,樣子看上去比衛青還無奈,道:“不然我該寫什麼,總不能寫軍務吧。”
衛青長嘆口氣,想伸手去摸摸他的頭,想着是在軍營門口,硬是忍住了,嘆道:“大概得等你爲人父母的那日,你纔會懂……”
霍去病不耐這些婆婆媽媽兒女情長的事,邊領着衛青往營裡走,邊岔開話題,笑道:“您可是咱們大漢朝的大將軍,您也來指點指點,瞧瞧我練兵如何?”
“我一路沒下過車,你且讓我歇歇。”衛青笑笑回絕。他此番私往去病軍中來,聖上必然不悅,若還在去病軍中指手畫腳,恐怕聖上的不悅就不會是一點點。
“那就到我大帳去歇歇。”
霍去病轉頭又給趙破奴遞了個眼色,後者會意地往庖廚而去,吩咐準備吃食。
進了大帳之中,霍去病先張羅着把自己平日坐的狼皮褥子給衛青鋪上。衛青也不理會,自踱步到巨大的羊皮地圖前……與此一樣的地圖衛青自然也有,彎彎曲曲的墨跡他看得爛熟於胸,夢裡時常他就在這片大漠疆場之上飄飄沉沉。
“陛下要你比匈奴人更快,你想好怎麼打了嗎?”衛青眉頭皺着,手指在隴西郡劃了兩個圈。
霍去病點頭笑道:“想過,不過始終想不出最好的。”
“何謂最好?”
“上回我率八百人,斬匈奴兩千餘人,未損一兵一卒。”霍去病擡頭挑眉,故意與舅父玩笑道,“這次若傷一人,便算不得最好。”
衛青聽罷,笑着直搖頭:“你這個冠軍侯還當出名堂來了,哪來那麼多的講究,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本來就是與舅父頑笑,霍去病哈哈大笑,起身行至衛青身旁,也看向羊皮地圖,手呼啦劃了一下,飛快地自祁連山繞了一圈,不甚滿意道:“匈奴主力陛下不許我去招惹,我還能去哪,只能去找右賢王部。”
聽到他領聖命不能尋匈奴主力,衛青這才稍稍安心,去病畢竟是頭遭帶兵,若讓他去和伊稚斜硬碰,着實有些冒險,想來陛下也是有所顧忌。“右賢王部”——他的目光自隴西郡起一路往祁連山尋過去,這一路、這一路……
“這一路可不好打。”他道,“從烏鞘嶺過去,胭脂山、合黎山、羌谷水,大大小小有七八個匈奴部落在這帶,彼此守望,若是孤軍深入,極易被他們反包抄。”
“自然是要打他們個措手不及。”霍去病不在意笑道,“我想過了,糧草輜重一概不帶,這樣騎兵才能夠快!”
衛青吃了一驚,他早知去病骨子裡膽大妄爲,卻不知這孩子竟會說出這等話來。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是古來兵書再三叮囑之事,你……你怎麼能不帶糧草輜重,一味求快?”
“只有夠快,才能打得他們措手不及,若是帶上糧草輜重,那就真的只有被圍殲的份。”霍去病聳聳肩。
衛青無法理解地盯着他:“不帶糧草,你們吃什麼?”
“匈奴人那裡肯定有吃的。”霍去病輕鬆一笑,捏捏衛青肩膀,想讓舅父放鬆下來,“羊肉、牛肉他們都有,我何必費勁去帶。對了,舅父,晚上我讓高不識來烤羊肉給你吃,這匈奴人烤的羊肉跟咱們吃得味道就是不一樣。”
似乎聞到羊肉的羶味,衛青沒好氣地揮手趕開:“得、得、得,趙信沒叛變那會兒,我吃得不比你少。晚上我也不能待你這裡,待會就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