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日子裡,同振武營一塊操練的各營人馬也越來越多一起,時常是五六千人馬在一起操練陣法,有時候甚至是上萬人馬。如此浩大的陣仗,便如同一個巨型的石碾在轟隆隆地運轉,每個人,每一匹馬,夾雜在其中全速衝擊着,只要稍有不慎聽錯號令,便立即會在其中被碾得粉碎。
雖然表面上什麼不說什麼,但衆人已都明白之前霍去病的百般刁難,確是有他的緣由,許多背地裡抱怨他的話也漸漸少了。
天氣一日比一日熱起來,操練也愈發艱苦,便是什麼都不做,穿上那身鎧甲在毒辣辣的日頭底下站着,身上的汗就如泉水般往外冒着,襦衣溼透再幹,晚間脫下來,上面一層白白的鹽漬。
“這幾日營裡中暑的不少……”易燁一面搗着小石鉢,一面嘆着氣。
子青沒吭聲,自屏風後面把水拎出來,微顰着眉頭,她這幾日身上悶出了大片的熱痱,癢得難受非常,每日用水擦過再塗些清涼的草藥汁水纔算好些。
易燁把小石鉢中的草汁倒了出來,問道:“夠不夠,不夠我再搗些。”
“夠了。”
子青接過去,到屏風後自己塗抹,虧得她胳膊軟,連後背也能自行塗抹。
易燁直直往榻上一倒,哀嘆道:“再這麼操練下去,我也吃不消了,再說,就算我們受得了,我瞧那馬也受不了。”
子青還是沒吭聲,她知道易燁的牢騷話只需要有人聽着,倒不需要有人應和。
突然門砰得一聲被人大力推開,驚得子青飛快攏上襦衣,草藥汁水也不慎灑到了地上。易燁忙又挺起身來,想上前擋住來人。
大步衝進來的人是徐大鐵,臉繃着緊緊地,以他的塊頭這般架勢着實讓人有點發怵。他的氣力根本也不是易燁能攔得住的,易燁反而被他牢牢鉗住肩膀,勒得動彈不得……
“鐵子,有話好好說……”易燁艱難道。
“易大哥!易大哥!”緊繃的臉,在驟然之間崩潰,徐大鐵哇哇大哭起來,“你得幫俺想想法子,你得幫俺……”
“好好好,我幫你我幫你我一定幫你,”眼看徐大鐵鼻涕眼淚還有口水齊齊往自己臉上飛來,易燁忙連聲安慰他,儘管還根本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偷眼往門口瞅,奇怪的是沒看見趙鍾汶或是締素,也沒個人能告訴他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趁着徐大鐵抹鼻涕的那空兒,易燁小心翼翼地鑽出來,先安頓他在榻上坐下來。
“鐵子,出什麼事了?誰欺負你了麼?”他瞎猜道。
徐大鐵含糊不清道:“他們說……俺家……水……都沒了。”
此時子青已經整好衣衫,自屏風後轉出來,顰眉與易燁對視了一眼,他們都聽懂鐵子的話。
易燁只呆了一瞬,隨即反應過來,勉強笑道:“你別聽他們胡說八道,他們是在逗你玩呢。”
舉起衣袖響亮地醒了下鼻子,徐大鐵哽咽着接道:“不是,不是,俺今天碰見和俺同村的二狗子,他剛收着信,說俺們村裡全被淹了,他們全家都逃到叔父家裡頭。俺問他,俺娘和俺妹子呢,他說沒見着。”
子青默默去缸中舀了一瓢水遞給他喝。
“易大哥,你替俺想想主意,俺得回家去!俺得馬上回家去!可他們不讓俺出去……”
易燁聽得大驚:“你已經闖過營門了?沒跟人動手吧?”
徐大鐵搖頭:“沒有,他們說俺身上沒錢兩,就是讓俺出去,俺也到不了家。”
易燁子青皆暗鬆口氣,暗贊守營的兵士機靈,否則徐大鐵這一根筋的腦子,若是來硬的,非得打起來不可。私闖營門可是大罪,認真計較起來,把徐大鐵拖去斬了也是沒準的。
“老大呢?”易燁奇怪,這麼大的事情怎得不見趙鍾汶。
“不知道。”
這些日子,趙鍾汶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神不守舍的模樣,以前一有事就找他的徐大鐵此番本能地沒去問他,而是奔着識字的易燁來了。
“老大還不知道這事吧?”
徐大鐵接着搖頭:“不知道,我還沒見着他呢……你先替俺想法子,俺得要錢兩,俺得回家!”
“我知道我知道……”易燁把手放他肩上,看似安撫,實則是硬摁着他,“這事急不來,你聽我慢慢跟你說。”
“你說,你說,俺聽着。”
徐大鐵急不可待。
易燁其實也沒主意,只想着一定得把這鐵子穩住了,眼下他肯定是回不去,便是回去了也未必找得到家人,還不如就留在營中老老實實等信。
“鐵子,我覺得他沒看見你娘和你妹,這就說明你娘和你妹都逃出來了,說不定眼下也正在親戚家裡頭住着。”易燁道,“她們多半是要寫信給你的,你若是一走,收不着信可怎麼辦?”
子青在旁默默地想,若鐵子的娘和妹妹遭了難,他再也見不着了,又該如何纔好。如此一想,心裡便如壓了石塊般沉甸甸的,
“俺家親戚?”徐大鐵眉頭皺成個鐵疙瘩,努力地去想自家究竟還有什麼親戚。
易燁與子青對視一眼,皆是憂心忡忡。
正值此時,門口一陣風似的刮進來一個人,又是直奔易燁而來,一把擒住他胳膊,力氣大得幾乎把易燁拽一跟斗。
“老大?!”子青本想去扶他,看見來人後愣了楞。
趙鍾汶兩眼放着多日未見着的光亮,自懷中掏出信牘,急切道:“快快快,替我念念這信!”
“終於收到信了!”子青一喜。
易燁也替他歡喜,拆下木檢,飛快看了一遍,頓時鬆了口氣:“老大,你娘和你媳婦現下都住在你孃舅家裡頭,人沒事!”
趙鍾汶深閉上眼,長吐口氣,終於知道家人平安無事,等了一瞬,隨即追問道:“地裡的莊稼呢?”
“都衝沒了,連房子也……”見着趙鍾汶的臉色,易燁沒敢再往下說,勉強安慰道:“人沒事便是萬幸,是吧,老大?”
趙鍾汶臉色白得有些嚇人,挪動腳步,也不知該往哪裡走,半晌才故作堅強地笑了笑:“其實我早就料到了,水一下來,那幾畝地大概是保不住……我早就料到了……早料到了。”
“老大……”
皆知趙鍾汶是把莊稼地當命根子般,易燁與子青一時也都不知該如何勸慰他。
徐大鐵的腦袋塞到中間,紅着雙目,甕聲甕氣道:“老大,俺娘和俺妹妹的信,俺怎麼還沒收着?”
趙鍾汶呆呆地看着他,沒法說話。
“快了快了,信牘肯定已經在路上,再等等。”易燁把徐大鐵拉回來,好言安慰。
這裡吃晚飯時,子青默默地把自己碗中的肉,僅有的也就是兩塊肥肉和些許碎肉丁子,都撥到徐大鐵的碗裡。易燁依葫蘆畫樣,也把自己的肉給了徐大鐵;便是締素,雖有些捨不得,也撥拉給了鐵子。肉混在飯中,徐大鐵三口兩口就把飯全都吃完了,不似原先般的傻樂,只端着空碗愣愣地發呆。他原是衆人之中最沒心事的人,眼下卻驟然成了心事最重的人。
吃罷飯,趙鍾汶便請易燁再寫封信回孃舅家,除問安外,還仔細地詢問了田裡頭的情形。“等水退了,說不定還能趕得及再種點別的……”趙鍾汶皺着眉頭,自言自語地叨叨咕咕,旁人也都聽不分明。
信送了出去,如此又過了一個月,其間頂着烈日酷暑操練,汗透重甲,衆人皆是苦不堪言。而徐大鐵的孃親和妹妹始終音訊全無,衆人心中皆知凶多吉少,只是面上仍得強作輕鬆以寬慰鐵子。
趙鍾汶日日惦記着田裡頭,待盼來信牘,卻不是他娘,而是孃舅所寄。信文並不長,只幾句話:他娘和媳婦已經離開,估摸是往軍中來尋他;另他娘與舅母之間有少許誤會,還請他見面後開解些。
此事對趙鍾汶而言,立時如平地裡又起了一炸雷,驚得他直愣愣地呆了半晌說不出話來。孃親平素裡爭強好勝,他是知道的,想必是在孃舅家中自覺寄人籬下過得憋屈,又與舅母起了間隙,一怒之下便離開孃舅家。可是一則眼下各地多有災情,外頭亂得很,她們兩個女流之輩千里迢迢要到隴西找他談何容易;二則他身在軍中,僅是個伍長兼旗手,並無一官半職在身,她們便是來了,又該如何安置?
締素心裡沒計較,聽罷只笑嘻嘻道:“原來是嫂子要來了,這個好,我早就想瞧瞧我梅芝嫂子長得俊不俊……哎呦……”
易燁捅了他一肘子,示意他閉上嘴,締素愈發不解:“……嫂子要來,這不是好事麼?”
趙鍾汶回過神來,勉強笑了笑:“是,是好事。”
子青在心中計算着路程和天數,暗暗嘆氣,不欲說出口,免得再增加趙鍾汶的煩惱。
“鐵子呢?”
締素左顧右盼,忽然發覺怎得沒看見徐大鐵的人影。
“剛纔還看見他……他沒跟過來?”易燁一時沒往心裡去,順口倒去反問締素。
“沒有啊。”締素直撓脖子,脖子上層層疊疊的痱子癢得人難受,便把這事擱下,先去問子青要些草藥汁水。
子青取了小石鉢來搗,只搗了一刻,便聽見外間不遠處喧譁聲大作,隱約可聽見徐大鐵困獸般嘶吼聲——
“俺要回家!回家……”
衆人大驚,締素反應最快,已爭先奪門而出,其他人隨後跟上。
夕陽下,徐大鐵臉上嘴角和眼角俱開裂着,鼻血直淌,雙手反剪,五花大綁地被押派着,口中尚不停地怒吼。
“鐵子!鐵子!……”締素急得不行,可除了一疊聲地叫喚也不知該怎麼辦。
“他犯了什麼事?”
趙鍾汶攔在跟前,問押派的人,卻被一把推搡開來。
“我是他伍長!”趙鍾汶急忙道。
聞言,押派的人方住了腳步,沒好氣道:“膽子比天還大,居然想闖出營去,傷我們好幾個弟兄。”
子青等人聽他這般說,皆心往下一沉,這等罪行,把鐵子綁上往蒙唐跟前一送,那可就是死路一條。
趙鍾汶又急又氣,揚手啪就給了徐大鐵一大巴掌:“魔障了你!魔障了你!”
“兄弟、兄弟……”易燁腆着臉往前湊,手直點着腦袋,“他腦子不好使,最近又被熱毒迷了心神,並不是真想闖出營去,你們別跟他一般見識……”
大家都是一個營裡的,加上易燁身爲醫士待人和善,頗有些人緣,押派的人知他用意,朝他們沒奈何道:“遲了一步,兄弟,他打傷好幾個人,前頭已經有人稟報蒙校尉。”言下之意,便是他們想做人情也已經不能,說罷,便押着徐大鐵繼續前行。
趙鍾汶等人滿心焦急,只得跟在後頭,一路跟到蒙唐帳外,眼睜睜地看着徐大鐵被推進去,屏氣噤聲地聽着裡頭的動靜。
帳外旁邊還栓着幾匹馬,其中一匹竟自踱了幾步,把頭伸到子青脖頸拱了拱。倒把全神貫注的子青微吃了一驚,轉頭望去,才發覺這馬兒正是霍去病那匹玄馬,大概還記得以前吃火蓮珠的時候,故而對她格外親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