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子青在馬車中輾轉反側,尚未入睡。
外面有輕輕的腳步,與哨崗的士卒不同,子青一下子聽出是誰,翻身起來,拉開車簾,果然看見了將軍。
“你怎得還沒睡?”霍去病皺起眉頭,他也是睡不着,故而想過來看看她。
子青只問:“你告訴他了?
霍去病點了點頭,“他已經快馬趕回去了。
子青還想問什麼,卻又覺得什麼都無濟於事,低首輕嘆了口氣。
“別想了,快睡吧。”霍去病往車轅上一坐,替她遮上車簾,背靠上,“快睡,我等你睡着了再走。”
子青躺下來,看着映在車簾上將軍的影子,似心安之所,不知不覺,眼皮越來越重,沉沉睡去。
此番出征回朝,霍去病所率部捕獲和殺敵七萬零四百四十三人,漢軍折損十分之三,軍中部將立功甚多。劉徹多有冊封。右北平太守路博德俘虜和斬殺匈奴二千七百人,劃定一千六百戶封路博德爲符離侯。北地都尉邢山隨驃騎將軍捕獲匈奴小王,劃定一千兩百戶封邢山爲義陽侯。匈奴因淳王復陸支劃定一千三百戶爲壯侯,樓專王伊即靬劃定一千八百戶爲衆利侯。從驃侯趙破奴、昌武侯趙安稽各增封三百戶。校尉李敢奪取了敵軍的軍旗戰鼓,封爲關內侯,賜食邑二百戶。校尉徐自爲被授予大庶長的爵位。霍去病麾下軍吏、士卒受封者頗多,相較之下,衛青所率部卻無人被封侯,連衛青都沒得加封。
緊接着,劉徹在朝中增設大司馬,讓驃騎將軍霍去病與大將軍衛青皆爲大司馬。並且頒令,讓驃騎將軍的官階和俸祿與大將軍相同。如此一來,便是大大削弱了衛青的權勢,衛青的門客舊友見勢趨利,紛紛離開,轉投向霍去病門下。
霍去病來者不拒,投他門下者,一律給予厚待,加官進爵不在少數。一時間,霍府門庭若市,往來馬車絡繹不絕。
子青一直住在琴苑之中,因邢醫長再三囑咐,她舊日裡受過幾次重傷,身子耗損甚巨,氣血不足,切不可勞神,須得寧神靜心養胎。霍去病嚴令家人不可在子青面前提及外間之事,他自己每日裡也只與她閒談些不相干的趣事。
故而外頭的事情,子青一概不知。便是她問起李廣一事,霍去病也只告訴她,李敢已扶柩回鄉,再無其他。
正是秋高氣爽的時候,子青在府內便似個廢人一般,整日裡無事可做,只能日日坐在廊下,支着肘看着大雁南飛。她雖從來不曾抱怨過半句,霍去病自己也覺得將她困在府中着實悶氣得很,便擇了一日天氣晴好的時候,命家人備下馬車,帶上她去城郊散心。
因不願遇上門客,霍去病是命車伕在後門處等着,待他和子青出來的時候,子青眼尖,看見不遠處樹後一人身形甚是熟悉,遂試探喚道:“李家哥哥?”
那人緩緩轉過身來,果真是關內侯李敢。
自上次在渡口一別,子青將近三月未見過李敢,此時見他,不由得微微一怔,短短三月不到,李敢瘦削了許多,亦憔悴了許多。
霍去病也有好些日子未見過李敢,上一次還是祭奠李廣的時候,後來聽說李敢扶柩送李廣回鄉入土,也不知他是何時回的長安。
李敢緩步過來,朝他們施了一禮,仍是靜靜的。
舊時,便是子青最恨李廣的時候,也從未恨過李敢;現下,李廣身死,不管究竟是何緣由,兩家的仇怨子青已經釋然。李廣自到,秦鼎自裁,子青大概猜得到李敢心中難以言語又無處發泄的憤恨。
“可是尋我有事?”霍去病問道。
李敢不言不語,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子青,給人一種錯覺,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爲何會在這裡。
子青朝他道:“我們正要往城外去,你也一起來,好麼?”
霍去病雖不甚情願,但一來不願違逆了子青,尤其是眼下這時候;二來李敢的狀況確是讓人有些擔憂。
“上來吧,”霍去病拍了拍李敢肩膀,仍舊是像在軍中那般,“你這樣子,哪裡還像是我的裨將。”
李敢猶豫片刻,也知道此地不是說話的地方,便點了點頭。
馬車一路往城外駛去,按霍去病的吩咐,車伕小心翼翼地駕車,唯恐顛着車上的人。近來子青身上也不知怎的,容易發癢,霍去病擔心她到林間遭到蟲蟻叮咬愈發不舒服,思前想後唯有松樹周圍是不生蟲蟻的,遂命令車伕往城外的松林去。
直至一處景緻頗好的松林,車伕知道自家君侯不喜嘈雜,特地拐過山彎,尋了一處僻靜所在停下馬車來。
霍去病先行躍下,然後將子青扶下車。李敢緊接着也下來。
腳底下踩得是厚厚的松針,松樹獨有的松香味蔓延在空氣中,子青深吸口氣,擡眼處正看見一隻松鼠正蹲在松枝上,也不怕人,烏黑精亮圓溜溜的眼睛就盯着他們看。
“你看,你快看!”子青忙指給霍去病瞧。
霍去病仰頭望去,嘿嘿笑道:“個頭小了點,烤着吃還沒有田鼠香呢。”
子青瞠目看着他,“誰說要吃了!”
“要不抓只兔子烤着吃。”霍去病環顧四周,“這裡我來過,野兔可多了。”
她連連搖頭:“咱們馬車不是帶了吃食麼,別殺兔子了。”
“捨不得?”
子青只好點點頭,自她懷孕之後,不僅聞着肉味就犯惡心,且心腸亦甚軟,看着這些小東西這般可愛,無論如何也捨不得將它們捉了來烤。
霍去病好笑地歪頭瞧她,道:“以前是誰,不光是吃野兔,還拔它的毛來制筆?”
子青懊惱地將他望着。
沒忍心再逗她,霍去病笑道:“行了,你說不吃,那不吃便是。”
兩人說笑這會兒工夫,李敢已經悶聲不吭地幫着車伕將所帶的各項物件都拿了下來。車伕雖覺得讓堂堂關內侯幫着自己着實不大妥當,但鑑於李敢沉默得像塊石頭,車伕連推託的話都沒說出口。
厚厚的氈毯鋪設在松樹下,霍去病讓車伕另拿了吃食到稍遠處候着,這時纔看向李敢。後者仍舊沉默着……“現下這裡沒旁人,你想說什麼都行!”霍去病隨手擡起一枚松果朝他砸過去,“就是別這樣死樣活氣的,你爹看了都會嫌你丟人。”
子青聞言,迅速擡眼。
這話說得有些重,但卻十分有效驗,李敢幾乎是立刻擡頭盯住霍去病,後者平靜地與他對視着。
過了片刻,李敢緩緩道:“昨日,我去了衛大將軍府,我把大將軍打了。”
他把衛青打了!子青瞬間呆怔住。
霍去病己自她身邊跳起來,撲向李敢,揪住他的衣袍,將他按在地上,惱怒道:“你打了我舅父?!”衛青名義上是他的舅父,而兩人實際上形同父子,霍去病斷然容不得別人對自己舅父無禮。
即便被他按在地上,李敢也沒有否認,慢慢點了下頭,“對。”
話音剛落,霍去病已兩拳揮下去,徑直打在李敢的腹部,力道甚重,疼得他頓時蜷縮起身子來。
“將軍……”子青蹙眉急喚道。
見李敢絲毫沒有反抗的意思,也因爲子青在旁,霍去病暫且停了手,指着李敢道:“爲何要打我舅父?!說!”
“你知不知道,我爹爹爲何會失道?”李敢縮在地上,悶着聲音問他,“陛下命爹爹隨同衛青出征,衛青在得知單于主力所在之後,卻令爹爹從東路繞行。你可知道,這是爲何?”
霍去病沉默着…他是在回朝之後,才確切知道了衛青部的狀況:當時,衛青與公孫敖從正面迎擊伊稚斜主力,而命李廣和右將軍趙食合併,自東路出擊,掩護側翼並且攻擊單于左側背。東路途徑水草稀缺,大軍無法屯行,又由於軍中沒有嚮導,李廣與趙食迷了路,沒能及時和大軍會合。
而衛青與伊稚斜一戰,若是勝了,倒罷了;卻偏偏在兩軍激戰一日之後,被伊稚斜率數百精騎逃脫。
中將軍公孫敖因在上一戰中失了侯爵,此戰任中將軍。軍中以他爲首,等着此戰封侯加爵者不在少數。伊稚斜一逃脫,眼看榮華皆成泡影,公孫敖等人一肚子怨氣都發到李廣與趙食身上,認爲若非他們迷路,兩軍會合,又豈會讓伊稚斜逃脫,紛紛要求衛青向李廣問責。
贏了,皆大歡喜,封侯加爵,榮華富貴。
輸了,首要的第一件事,便是找人來背黑鍋。
霍去病對此是再清楚不過。
李廣很背,因爲他不僅失道,而且他人緣也不好,所以被選中背黑鍋。他之所以自剄,就是因爲他願意爲自己做錯的事情負責,但卻不願意爲那些蠅營狗苟的小人背黑鍋。
“爹爹軍中的人告訴我,來問責的長史盛氣凌人……”李敢蒼涼道,“我就想,爹爹是被他們逼死的!被衛大將軍、公孫將軍一塊兒逼死的。”
霍去病盯了他片刻,皺眉敘述道:“舅父本性寬厚,對李老將軍一直很尊敬。李老將軍失道,舅父須得向陛下稟報戰況,問責一事無可避免,你怨不得他。”
“昨日我去了大將軍府,打了衛大將軍,他沒還手,也不許旁人插手。”李敢像是沒聽進去,繼續敘述,“直到那時候,我才知道,是陛下事先囑咐了衛大將軍,說爹爹年紀太大,運氣又不好,莫讓爹爹對陣單于,否則恐怕無法實現陛下捕獲伊稚斜的心願。可這戰,沒有我爹爹,他們還不是照樣讓伊稚斜逃了麼。”
說到此處,李敢禁不住連連冷笑出聲。
子青默默聽着,這才明白原來李廣自剄的背後,有着如此多錯綜複雜的緣由。
“現下你已是關內侯,便是爲了李老將軍,以後也莫再做出魯莽的事情。否則老將軍在九泉之下,見你遂了小人心願,豈不更加憤恨。”霍去病道。
“我想了很多,很多……”李敢擡眼望向子青,無力而悵然道,“將此事追本溯源,衛大將軍之所以讓爹爹從東路進發,是因爲陛下的囑咐。而陛下之認爲爹爹年老運氣不好,是因爲他認爲殺降不祥。而殺降,是爹爹自己做的。儘管他一直在後悔、一直在愧疚……最後,他還是爲這件事付出了該有的代價,我沒什麼可抱怨的。其實我沒事了,就是想跟你說,那件事,爹爹終於還是付出了代價,你心裡的結也可以解了。”
想着這層層因果,子青一時也說不出話來,沒有大仇得報的快感,只有一陣莫名的悵然。但至少,李敢終於能不再糾結李廣之死,這是好事。
看着子青清澈明亮的眼睛,目光逐漸下移落到她微微隆起的腹部上,李敢開口問了句不相干的話:“孩子,什麼時候出世?”
“該是明年春天的時候。”子青答道。
“真好。”李敢由衷道。
子青笑了笑,不由自主地望向霍去病。
“生個女兒,像你似的就挺好。”李敢微微笑着,朝子青道,“生個小子也成,不過也得像你似的。”
霍去病斜眼瞧他,“這事你說了算啊?”
“說了不算,我也要說。”
子青低首剝着橘子,聽他二人鬥嘴,忍不住抿嘴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