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火刀村裡的老老少少來說,有鬧不看會被天打雷劈,勞累辛苦或是心緒煩躁時,能不花銅板瞧上一臺好戲,不啻爲人生一大樂事。
打穀場上,此時已是喧鬧得要翻了天。
孫大聖等幾人前腳將周慶和田大丟在地上,後腳,田間地頭的莊稼漢們便聞風而動,哪裡還管自己手頭的活計做沒做完,爭先恐後地圍攏去,還有幾個好事者,掄圓了雙腿衝進村裡,預備多招呼些人來一塊兒瞧新鮮。
遠處,喜和臘梅領着一衆三姑六婆氣勢洶洶地趕了來,一徑行至周慶和那田大面前,居高臨下盯着二人瞧了許久,往地下啐一口,高聲道:“就是他要賣閨女!正事不做,成只會吃酒耍錢,如今竟把主意打到閨女上,好不要臉!”
女人的戰鬥力,永遠都是不能小覷的,尤其是當受害者同爲女子時,她們往往愈發義憤填膺。當中有那膽大的,便上前踹了周慶一腳,怒聲道:“咱火刀村裡,還從未出過你這等貨色。好好的大閨女,你竟要賣她爲奴,你往後去見了閻王爺,就擎等着下油鍋吧!”
又有另一個嬸子指住田大問喜:“這姓田的我見過,不是咱們村兒的,敢是幫着叫價來着?”
喜嗤鼻一笑:“可不是嗎?用我們鋪子上文秀才那讀書人的話來說,他兩個就叫狼狽爲!”
連那鄭牙儈也不知何時來了,站在一旁使勁搖頭,嘆息道:“丟我們這一行的臉哪……”
孫大聖幾人,是一早將周慶和田大從賭桌上揪下來的,揍的時候正經下了狠手,那周慶的牙都被敲下來兩顆,左半邊臉墳起兩指高,腫得鼻歪眼斜。
他這會子其實已沒甚麼力氣了,卻又不甘被這樣指着脊樑骨地打罵。聲嘶力竭道:“那是我閨女,我賣不賣,跟你們有什麼關係?”
孫大聖立時又是一拳砸將下去,冷哼道:“你閨女?你回去照照水缸。看你可有個當爹的樣兒?敢再多嘴一句,老子把你往死裡打!”
臘梅也在旁接口:“你還知道那是你閨女?她長了這麼大,你管過她一天嗎?再過幾個月芸兒便要滿十七了,這年紀的姑娘哪個沒定親,她呢?你給她置辦了嫁妝,給她張羅了人家?你還敢當着大家夥兒的面耍嘴皮——我曉得你在家打老婆打孩子,耍威風是耍慣的,我卻不怕你,有本事你橫一個給我看看?”
旁邊圍觀的老百姓,頓時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
火刀村的確不富裕。卻也並不是那起窮的叮噹響的地界,遠的不說,就最近這幾十年來,還沒見過哪個當爹孃的真忍心賣孩子換錢,因此冷不丁聽見這事。衆人便格外接受不了,當下你一言我一語地也罵起來,有幾個暴脾氣的莊稼漢不解恨,上前又錘了周慶和田大兩下。
那田大隻覺滿腹委屈,一疊聲嚎叫:“不關我事,是他說要賣女,我才應承了替他牽線。如今這事兒不是還沒成嗎?我不管了,不管了還不行?”
莊戶人家手上都有勁兒,周慶那子骨又是早被酒泡得發軟,吃不住打,也連連哀告起來,擺手道:“我不賣了。給我錢也不賣了……”
“光說沒用。”
這當口,文華仁便從人從裡走了出來,自懷中掏出一張紙,丟到周慶面前。
“我也不誆你,這紙上寫明瞭。打從今起,你周家四個閨女,不許你再生出要賣掉她們的念頭,你若肯,就在上頭摁個手印。”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聲音略微有些發抖,脊背卻是得筆直。
周慶不傻,雖曉得自己拗不過這許多人,卻到底不肯輕易服軟,擡頭道:“你……你憑啥讓我摁手印?你又不是官府……”
“不憑啥,你不摁老子就接着揍你,就這麼簡單!”孫大聖啪地往他腦袋上扇了個巴掌。
周慶吃痛,哀叫一聲,轉頭看看周圍強力壯的幾人,心下怯了,終究是接過文華仁遞去的硯臺,沾了點墨,惡狠狠在紙上蓋了手印。
“我不賣,你們滿意了?黑心啊你們!”
喜領着的那幾個婦人照着他臉再啐一口,冷笑道:“你可別打算矇混誰,今兒這麼多人在場,我們都有眼睛,盯着你呢,你敢再幹出這種腌臢事,包管你沒好果子吃!”
文華仁將那張紙撿起來,妥當收回懷中,咬了咬牙,擡了擡下巴道:“我知今之事名不正言不順,難免會留下話柄。你若不忿,大可以去報官,我與你在那公堂之上,當着縣太爺的面,一章一節說個清楚。即便是要吃牢飯,我總歸不會讓你好過。”
不等周慶開口,他又緊接着道:“還有,從今開始,周芸兒掙得的工錢,給你多少你就拿着,不給,也不准你上門討。她如今是稻香園的人,你想找她晦氣,問過我再說。”
他這番話說得鏗鏘有力,後的百十圍觀者中,便有人拍起巴掌來,高聲道:“文秀才,說得好,像個爺們兒!”
“……什麼叫‘像’啊,明明就是,貨真價實,如假包換。”
不遠處的一棵大樹後,花小麥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這文華仁平時瞧着蔫蔫兒的,手無縛雞之力,沒成想這關鍵時候,還真有氣魄,很讓人安心。
她只覺得文華仁那一陣風就能吹倒的背影,在突然之間高大了起來,在心中感嘆一番,轉過頭,卻見周芸兒已哭得臉上一塌糊塗。
“我知道今天的事有些不妥,你要是怪我,我能理解。”她嘆了口氣,拍了拍那姑娘的肩。
周芸兒使勁搖頭:“我知道師傅是爲我好,謝你還來不及,怎會怪罪?要不是師傅,我遲早要被我爹賣了的……”
“事兒都是大聖哥他們在張羅,我不過是出了張嘴。”花小麥笑了笑,“行了,這事兒解決了,往後你就在稻香園裡安心住着,別沒事就往家裡跑。離你爹遠些,只有好處,沒壞處。”
……
這一通鬧騰,使得整個火刀村都沸騰了,人人都在談論此事,罵的有之,讚的有之,比過年時還要鬧幾分。
於是,當傍晚孟鬱槐從芙澤縣歸來,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就弄清了整件事的始末,登時牽着老黑急吼吼地回了家。
花小麥一早料到此事輪不到自己來告訴他,見他一腳踏進院門,忙將小核桃往孟老孃懷裡一塞,拔腳就往房中跑。
無奈論速度,她是拍馬也趕不上孟某人的,剛衝進去要關門,孟鬱槐的一隻腳就擠了進來,手上輕輕一推,門便不由她控制地朝後撞過來,幸而她閃得快,纔沒被砸個正着。
小核桃又是咯咯兩聲笑,就被孟老孃抱進了堂屋,擺明是眼不見心不煩。
花小麥站在桌邊,討好地衝孟鬱槐彎一彎嘴角:“幹嘛,你要吃人啊,這麼兇?”
“別跟我嬉皮笑臉的,站牆根兒那去!”孟鬱槐眉頭死死擰着,一指屋子角落,“站好,不許亂動!”
“你要罰我站啊?”花小麥忍不住撲哧一笑,倒也依言蹭到牆角里,規規矩矩地站穩當了。
孟鬱槐恨不得給她兩下,一步跨過去,惡狠狠道:“我跟你說什麼來着?你讓我睜隻眼閉隻眼,我便依了你,明明同你吩咐了,讓你不要做得太過,你卻左耳進右耳出!今天的事,周慶應是不敢去報官,可說白了他就是個無賴,萬一他找你麻煩,怎麼辦?”
“我不是有你嗎?”花小麥嘻嘻一笑,伸手想扯他的袖子,卻被他一掌拂開。
“我能時時刻刻都在你邊?”孟某人愈加發怒,“要是我一時照顧不到,你如何是好?”
“沒事,我有棍兒,揍他!”花小麥仍是一臉“不知錯”,笑眯眯道。
“花小麥,你給我嚴肅點!”
孟某人實在是有些受不了,捏了捏眉心。
小媳婦知道他這是真給氣着了,揉揉鼻子,上前去替他撫了撫心口,軟聲道:“主意是大聖哥出的,我最多就是配合他一下,他是你兄弟,你找他說去,別光罵我呀!再說,今天這事,難道還有別的解決辦法?我知道多少有些不妥當,可我真沒法子了,你讓我不管芸兒的死活,我做不到。”
“你還往他上賴?”孟鬱槐哭笑不得,在心裡臭罵孫大聖不靠譜,緩了口氣道,“鬧到這地步,芸兒往後便不能輕易回家,相當於只能跟着你,你可有想過,你擔得起這責任嗎?平裡倒還罷了,等她要嫁人時,你如何……”
花小麥倒真不曾擔心這個,當下便擺擺手,倚在他懷中:“這就不用你擔憂了,你只瞧着吧,那文秀才如今也在稻香園做事,等他攢夠了錢,這事兒自然有個結果。還有那周慶,連去稻香園問問芸兒到底有多少工錢都不敢,擺明是忌憚你,你覺得,他真有那膽子跑來攪事?我會讓慶有他們多當心,小核桃,我也會盡力保護好,你放心,我不會把麻煩惹回家。”
“我哪裡是怕你把麻煩惹回家?你這丫頭太不知輕重,我擔心你……”
“我知道,不用說。”花小麥微微一笑,摟住他的腰,把臉貼上他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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