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咚咚的腳步聲,簡直就像是踩在心口一般,沉穩幹練的孟鏢頭心中立時一緊,眉間擰起,身不由己地一腳踏了出去。
汪展瑞的確是跟着慶有正往木頭房子這邊趕,步伐不可謂不快,但在他倆身前,卻還有個春喜,攥着拳頭跑得風一樣。遠遠地瞧見孟鬱槐,她便立刻喘吁吁地嚷嚷起來:“你媳婦……”
孟鬱槐耳朵裡就只聽見這三個字,然後腦子裡便嗡嗡隆隆地全亂了,也顧不上禮數爲何物,待春喜衝到跟前,就忙不迭地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子,盯牢她的眼睛:“小麥是不是……”
嗓子眼裡一陣發乾,聲音居然也有點打顫兒。
“疼疼疼!”春喜給他捏得腕子像是要斷了,連甩了幾下,好容易掙脫開來,一面伸手去揉,一面咭咭噥噥地抱怨,“我說你還能不能行了?滿屋子都是貴客,你跟我拉拉扯扯的,擎等着人笑話你哪!”
孟某人哪有心情與她掰扯這個,眉間糾結成一團:“嫂子你倒是快說,小麥是不是要生了?”
春喜便似笑非笑地瞟他一眼:“就給你唬成這樣了?我婆婆方纔來打了聲招呼,說你媳婦眼下已經發動了,可你也用不着緊張到這般地步,看那情形,起碼還有五六個時辰,且早得很呢!如今劉穩婆和我婆婆都在你家,馮大娘領着她兩個兒媳婦也在那裡幫忙,人手足夠。等晚上打烊,我和臘梅也過去搭把手,有這麼多人盯着,你只管安心啊!”
安心?這不是開玩笑嗎?孩子出生,無論是對他還是對花小麥來說,都是生平頭一遭,怎可能不當一回事?
“那我這就……”孟某人一顆心立馬飛回家裡,哪裡還記得自己此刻正在宴客。說話間便要急吼吼地往家趕。
這當口,汪展瑞和慶有也趕了上來,朝他面上掃了掃,覺出點滋味來。脣邊露出點笑容,剛想發問,便被孟鬱槐一胳膊搡進屋裡。
“陶知縣要問你茶葉的事,你去與他說說,我得馬上回家看看。”說罷擡腳就走。
“啊呀!”
春喜簡直哭笑不得,忙死死地將他扯住。
“你回去幹什麼?我婆婆說,小麥妹子讓給你帶個話,今兒是你的大日子,無論如何,得將那一屋子客人照顧好。豈有你先走的道理?你縱然是現在回去了,也半點幫不上忙,只是添亂罷了。總之小麥妹子有那許多人陪着,你就只管放一千一萬個心,趕緊進去做你的正事去!”
一面說。一面將孟鬱槐拱進木頭房子裡,頭也不回地往前邊飯館兒而去。
孟某人心神不寧,卻終究是個慣來冷靜的,也登時想明白眼下的確不能將這一屋子人丟下,深吸一口氣,耐住性子回到座位上。
方纔外邊的動靜,屋內的賓客多多少少也聽見些許。因不好隨便開口探聽別人的家事,便只能扮作不知。唯有那柯震武,大抵是與孟鬱槐和花小麥都相熟的緣故,立刻湊過來低低地開了口。
“怎麼,小麥是要生了?那你今兒可算是雙喜臨門啊!”他笑呵呵地壓着喉嚨道,“我瞧你臉都白了。要我說,萬不必如此發慌,是個女人便都要經歷這一回,我觀小麥那丫頭,雖是瘦得很。身子骨卻很壯實,這一向又被你娘養得那樣好,你還有甚麼可擔憂?且放寬心,把眼前事張羅妥當了方是正理。”
孟鬱槐只知道他在耳邊嘮叨,說的什麼,卻是一句也沒聽進去,胡亂點了一下頭。正巧左近有個票號的東家來與他說話,他便也收斂心神,與人攀談起來。
這一場春酒宴都算是賓主盡歡,陶知縣與汪展瑞興興頭頭地聊了好一陣,又將孟鬱槐叫去殷殷吩咐了幾句,直到臨近申時,滿桌客人才陸陸續續散去,孟某人一刻也等不得,送衆人上了馬車,立時一徑飛奔回家,撲進院門,就徑直往房中去。
他自然曉得自家媳婦不是那起特別嬌氣的性子,但再怎麼說,生孩子這等大事,又是頭一回,就算再堅強硬氣,也難免會有些驚慌失措,心中一早猜逢着,保不齊花小麥此時已是哭了,忙慌慌地就想趕緊去瞧瞧,哪怕進不得屋門,立在窗外安慰兩句,也是好的。
房門緊閉着,外頭還掛了一層厚厚的氈毯,顯然是避免透風,窗戶也放了簾子,遮得嚴絲合縫,裡頭似隱約有人聲,卻是什麼也看不見。
他心裡發急,一個沒忍住,就叫了一聲“小麥”,孟老孃立刻開門走了出來。
機會難得,趁着氈毯掀開的那一剎那,他急忙朝裡張望了一眼。
花小麥倚在榻上,身後是兩牀厚棉被,手中捏着半個煮雞蛋,正翹着腳吃得香甜。許是聽見了他的呼喚聲,她轉頭朝門邊看過來,翹起嘴角一笑,衝他招了招手:“回來了?”
孟某人當即就覺得有點頭疼——這……到底是什麼情況?
……
花小麥其實早晨一起牀便見了紅,虧得孟老孃早已做足了準備,馬上出門將劉穩婆請了來。
中午吃了一碗雞湯餛飩,沒一會兒,便開始發動起來。趁着陣痛還不那麼頻密,她趕緊去沐房裡洗了個澡,又讓孟老孃將自己前兩日做的甜食點心一股腦兒全搬進房中,然後就安安心心地爬到榻上等着,時不時下地走一圈,或是揀點東西來吃。
也不知是不是那兩樣點心的材料擱得太實在,吃起來有點發悶,她幾乎是梗着脖子往下嚥。孟老孃見不得她這樣,便又去廚房煮了幾隻蛋,燉一鍋銀耳湯,巴巴兒地送到她跟前。
春喜的婆婆很快就從家裡來了,片刻,馮大娘也領着兩個兒媳婦上了門,估摸着還得等上不少時候,心裡也都並不着急,就在榻邊和花小麥說話,找些有趣的事講給她聽,也算是分散注意力。
有這麼多人陪着,花小麥無比安心,同時還在心中暗暗慶幸,原來自己也是很能忍耐疼痛的人,至少直到現在,她並不覺得很難受。精神頭不錯,心情也愉悅,渾身好似都是力氣,連那每隔一會兒便要來一遭的陣痛,彷彿也不算什麼了。
“筵席散了?”孟老孃飛快地關上門,擡眼看向孟鬱槐,“你媳婦這是頭一胎,原本就難一些,那劉穩婆說了,十有八九,得折騰到後半夜去。你也別在這兒杵着了,廚房裡有飯菜,餓了就自己去熱來吃,耳房我收拾出來了,若是覺得累,就自去那裡歇,我今兒卻是顧不上你了。”
孟鬱槐糊里糊塗地應了一聲,就聽得屋裡傳來花小麥中氣十足的大嗓門。
“你別擔心,我好得很,一準兒給你生個白胖胖的娃娃!”
“別嚷嚷!”
孟老孃很惱火,衝着房門咆哮一聲,轉頭示意孟鬱槐走開些,凶神惡煞地開門闖進去。
“你有病啊,覺得自己很有力氣是?有勁兒也給我省着,等要生的時候,再卯足了一氣兒使出來!”巴拉巴拉,劈頭蓋臉就是一通臭罵。
花小麥與她相處了一年多,早被她罵得心理無比強大,此時這兩句,只算是撓癢癢而已,哪裡會覺得受挫,嘻嘻笑兩聲,就算完事兒了。
然而沒多久,她就再笑不出了。
戌時中,抽人骨髓的疼痛終於來了。
不止是肚子,那種痛法,就像是被一條線牽引,順着脊背往上爬,腦子都木了,手腳也有點不聽使喚,半點力氣使不出,額頭上很快就冒出一層冷汗。
劉穩婆一個勁兒地在旁催促她呼吸用力,可每使一次力氣,她就覺頭昏眼花。手也不知被誰給攥住了,像是在幫她出力一樣,捏得她生疼,眼淚花兒當場迸了出來。
“不能哭,這一哭力氣就全散了!”孟老孃緊皺着眉頭在她耳邊吩咐,“吃了那麼多東西,攢下的勁兒這會子不使出來還想等到幾時?早生了你便早輕鬆,否則再折騰下去,還不是自己遭罪嗎?”
花小麥很曉得她說得在理,不得不忍了那股子痛,咬牙切齒隨着劉穩婆的話呼吸吐納,順便在心中將孟鬱槐從頭到腳咒罵了一百回。
屋中呼天搶地,院子裡孟某人聽得揪心,也是滿頭大汗面無人色,順着牆根兒轉悠了好幾遍,勉強坐一會兒,又趕緊站起來,待要去看看情況,卻有門進不得,只能在外頭乾着急。
春喜和臘梅在稻香園打烊之後也匆匆趕來,一個進屋去幫忙,另一個去廚房將飯菜熱了熱,死說活說勸着孟某人吃了一點子,又少不得在旁安慰他放寬心。
“穩婆都沒說要請大夫,說明小麥的情況好着哪,你又何必驚怕?生娃都是這樣的,再有下回你就曉得了——甚麼大風大浪沒見過,就唬得你這樣了?”
孟鬱槐只覺得手都在抖,回頭看她一眼:“從中午到現在,這都好幾個時辰了,折騰得太久,小麥她撐不住……”
正說着,就聽見屋裡的女人們不約而同地發出一陣如釋重負的低呼,緊接着便是“哇”一聲嘹亮的嬰孩啼哭。
劉穩婆擦一把汗,喘兩口氣,高聲宣佈:“孩子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