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香園和珍味園暫時歇業,新房那邊也停工放匠人們回家過年,臨近除夕,火刀村裡還在田間地頭幹活兒的莊稼漢寥寥無幾。(∞)
除開雨季之外,這是一年當中,最理所當然可以盡情歇息的時光,不必滿心裡思量着賺錢,平日裡不捨得花錢買的吃食,這時候也可敞開肚皮好好兒吃上一通,豐富的年夜飯,飽含對來年豐收的期許,家家戶戶都是一派喜氣洋洋的氣氛。
做新衣、大掃除、洗福祿……雖是不必再天天去稻香園忙碌,花小麥卻仍是一點都沒閒下來,每日裡被孟老孃催促着做這樣做那樣,片刻不消停,就連得了空想隨孟鬱槐進村裡逛逛也不行,膽敢踏出院門一步,孟老孃的咆哮就會立刻追殺而來。
“有那工夫,不知道回屋去好生歇歇嗎?你看看你那肚子,如今走兩步路都費勁,還不安定些,何苦來?你別找我抽你!”
花小麥拗不過她,再低頭瞧瞧自己圓滾滾的肚莫名就覺得無奈起來。廚房不許進,院門又不讓出,她便唯有老老實實地留在家中,幫着做點力所能及的事,再不就是將孟老孃做的各色補品盡數吃下,眼瞧着又豐腴了好些。
除夕當天,年夜飯是孟老孃張羅的,在廚房裡操持了大半日,又撥個空,將一隻裝着肉豆蔻、桔梗、花椒、附子等藥材的絹袋沉入井底。
因花小麥是有身子的人,再過不久便要生,今年的除夕,一家三口便沒有正經守歲,歡歡喜喜地吃過了飯,圍着火盆說了一會子話,再放一掛炮仗,也就各自回房歇了,一覺睡到大天光。
也不知是冬天太冷。還是肚子裡的娃娃實在太愛睡,這一向花小麥愈發懶了,每早起牀,成了最痛苦的事。平日裡即便孟鬱槐不在家。她也能在榻上賴足半柱香的時間,這幾天兩口子都閒着,她便更是了不得,不依不饒地必攀着孟某人多陪她一會兒不可。
孟老孃面惡心卻不壞,若擱在平常,恐怕也就隨她去了,唯獨這大年初一的早晨,卻是萬萬不能答應,着急上火地發狠捶門,到底是將兩人給折騰了起來。
“不瞧瞧是什麼日子。你倒罷了,難不成還要讓你男人陪着你一塊兒當懶漢?”
她在院子裡的桌上一面搗騰着什麼,一面沒好氣地數落:“新年第一天你就找罵——別說我沒提醒你,今兒若是捱了罵,這一整年。你都別想好過了!”
“那您就不能體恤我一點,好歹今日忍忍,暫且別罵人?”花小麥嬉皮笑臉地湊過去,朝她手裡的物事一張,便是一挑眉,“娘你這是在幹嘛……這是什麼東西?”
孟老孃一大早起身,便將沉在井底的絹袋拿了上來。此刻正將裡面的藥材浸入酒罈中,使勁兒椅了兩下。
“屠蘇酒啊,你們老家沒這東西?”孟老孃睨她一眼,“大年初一,正是喝屠蘇酒的時候,驅除穢氣。解災病,可正經是好東西!去年鬱槐不在,我也沒心思弄這個,今年咱家人齊全,過會子你也得喝上兩口。有好處的!”
一頭說,一頭便取了三個酒碗來,先倒了一碗遞給花小麥。
花小麥從前生活的那個時代,家中並沒有飲屠蘇酒的規矩,但她隱約也曉得,這酒與別不同,是要從家中年紀最小的成員喝起,於是也並不推拒,接過來抿了一小口,舌尖除了淡淡的藥味之外,還有一股子辛辣的氣息。
“再喝一口。”孟老孃推了推她的手,“替你和肚子裡的孩子都去去病氣,保佑這一年到頭,都是健健康康的。”
花小麥果然又喝了一口,孟老孃便讓孟鬱槐也來喝了一些,自個兒則是連灌兩大碗,正想再吩咐一句什麼,忽聽得院門被人拍得山響,隔着木頭門,還隱隱聽見嘻嘻哈哈的說笑聲。
“怎麼……”花小麥立刻看向孟鬱槐。
孟某人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忙擺了擺手:“你別緊張,應當不是舅舅,娘不願意讓他們來,我之前就已回絕了。我估摸多半是一大早來拜年的。”
花小麥很不願意見唐茂林一家,嫌他們不省心,聞言便鬆了一口氣,上前去取了門閂,眼前一花,還未看清楚是誰,就聽見震耳欲聾一陣笑聲。
“嫂子過年好,我們來拜年了!”
齊刷刷全是男人的聲音,打雷一般直撞進耳朵裡,花小麥給唬得倒退一步,再擡眼細看,卻見是連順鏢局的韓虎、李應春等人,笑得見牙不見眼。
“呀!”她連忙也展顏一笑,“怎麼這一大早就來了?”
“拜年嚜,當然趕早不趕晚!”韓虎笑呵呵地道,衝着她虛拱了拱手,“嫂子,你可有日子沒來鏢局瞧瞧了,今日一見,我都差點認不出!”
這話什麼意思?是說她胖太多,走形了?
花小麥立時就很想翻個白眼,剛打算回句嘴,另一個又跳出來,嬉笑着道:“嫂子新年好,你是不是該給我們壓歲錢?”
“少來!”花小麥撲哧一笑,“論年紀你該是比我大吧?管我要壓歲錢,你也好意思?”
“那誰讓你是嫂子呢?”那人半點不惱,“由不得你不認吶!”
正說着話,孟鬱槐便趕上前來,怕人太多撞着媳婦,便將花小麥往旁邊拽了拽,一面把人往院子裡讓,一面笑着與他們招呼。
孟老孃卻是已騰騰地去了廚房備茶水和瓜子糖,一股腦地都鋪排在院子裡,登時這小院兒便熱鬧起來。
可巧這大年初一是個好天氣,一大早的,太陽雖是還沒露頭,天色卻格外亮堂,彷彿也比平日裡要暖和一些,衆人熱熱絡絡地坐在院子裡,也並不覺得冷。
閒坐一陣,不過說些吉利話,大家笑鬧一回而已。孟老孃縱是脾氣不好,不耐煩應酬人。今日也多少收斂性子,留大夥兒就在家中吃飯。
鏢局的男人們多數性子大大咧咧,也不與她客套,樂顛顛地便一口答應。花小麥在旁聽他們說話。驀地想起一事來,拉了拉孟鬱槐的袖子,與她低語了兩句。
“嫂子,你和鬱槐哥有親熱話,就不能等我們走了再說嗎?你……”韓虎眯着眼正要取笑,忽見孟鬱槐神色一凜,忙不迭將後半截話吞了回去。
“你們今日……”孟鬱槐擰了一下眉頭,“一大早便趕來我這裡拜年,我多謝各位好意,但柯叔那裡……”
餘下的話他沒有說出來。但意思,卻是再明顯不過了。
估摸着正月初一拜年的人多,他原本與花小麥商量,是預備明日再去城中探望柯震武,在心中猜測。鏢局的這些人也該同自己打得是一個主意纔對。方纔冷不丁家裡涌入一羣人,他也沒工夫細作考慮,經花小麥一提醒,才省起此事似是有些不妥。
他現下的確是連順鏢局正經管事的不假,且柯震武同他商議過,待二月初二春酒宴那天,預備在稻香園裡擺一桌。將城中平日裡來往稠密的商家都請來,算是正式在衆人面前,將連順鏢局交予他。可無論如何,柯震武纔是這連順鏢局的創始人,也是一手一腳將面前這些個漢子帶進走鏢這行當裡的,這羣人跑來火刀村拜年。卻不曾想到理應先去柯震武那處,不僅不合適,還讓人難免有種人走茶涼的感覺,心中很不是滋味。
韓虎方纔還是笑嘻嘻的,聽了這話。當即便怔住了,其餘人也都面面相覷。沉默好一會兒,方纔訕訕道:“是……想着火刀村離城遠,才先往這邊來,柯叔那裡,自然也是要去的……”
“該分個先後纔是。”孟鬱槐沉聲道,“雖柯叔並不計較這些虛套,咱們卻不能不做得妥當些——明日咱們一同去他家中探望,在他面前勿要提起今日你們已來過我這裡,往後也不可如此行事。”
“呃……好。”韓虎撓了撓頭,頗有些尷尬地應承下來。
原本高高興興的氣氛,一下子有點冷,花小麥看了孟鬱槐一眼,見他面色沉沉,便拍了他一下,示意他別再說下去,自個兒則笑呵呵打圓場。
“過會子我下廚做兩道菜請大家嚐嚐,明日你們去探柯叔,我不便當,就不跟着一塊兒去了,煩大夥兒幫我帶個好,若是柯叔發壓歲錢,你們可別忘了替我也討一份!”
李應春第一個沒憋住,哈地笑出聲來,趕緊連連點頭答應,拍着胸脯保證,必定帶個大元寶給她,其餘人暗暗鬆了口氣,也都紛紛附和,院子裡這才復又氣氛和睦起來。
……
韓虎他們直到吃過午飯,下晌方纔離開,這其間,來孟家拜年的人便一撥一撥沒停過。家裡有孟鬱槐和孟老孃照應,花小麥得以脫身,便跑去景家老宅也瞧了瞧花二孃和小鐵錘。
臨近傍晚,日頭偏西,院子裡總算是恢復了平靜,廚房裡孟老孃已張羅着做晚飯了,這當口,周芸兒卻跑了來。
按理說拜年是該在上午,眼下這辰光,委實是有些晚了,周芸兒一路跑得氣喘吁吁,撲到花小麥面前便連聲道歉。
“師傅對不住,我原本是想着上午來的,可我娘一大早便領着妹妹們去串門,我一個人在廚房裡擺弄食材,一個沒留神,就耽擱到這時候,你別怪我……”
她有些惴惴,一面說着,一面還低頭搓弄衣角。
花小麥很是吃了一驚,將她上下打量一遍,搖頭不可置信道:“你在廚房裡呆了整整一天?這大過年的,你也不說放自己兩日假?就算是爲了準備那四菜一湯,也不必忙到這地步——我說,你究竟準備成什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