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小麥低頭思忖片刻,並沒有立即答言。
孟鬱槐口中的“譚師傅”,自是那如今在芙澤縣城呂家衚衕開一間小酒肆,曾想在珍味園賒賬買醬料的那男人無疑。
說起這人,花小麥對他感覺其實很複雜。
若論廚藝,譚師傅做的菜,她是嘗過的,雖算不上一等一的水準,卻至少頗過得去,只消將那些不好的習慣稍加剔除修正,來小飯館兒做個廚子,應當算是合格。
只那人心心念念想着要自己張羅買賣,鋪面賠了一間還不死心,仍開了第二間,這樣的人,是否願意放着東家不當,來給人做工?
見她不語,孟鬱槐便極有耐性地道:“我估摸着,多半是他上回想賒賬從醬園子裡買醬料,給你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說實話,那次我也覺得他這人真有些不知分寸
。但這兩日,眼瞧着你爲了招廚子的事發愁,我閒來無事,便也在心裡替你琢磨着,如今回頭想想,他那時,大概也是因爲生意實在太差,急得有些犯糊塗了,並不能就此認爲他的人品有什麼問題。你……”
“我知道。”花小麥笑着點了點頭,“我自己也是做飲食行當的,那種鋪子明明開着門卻無人問津,從早到晚都空空蕩蕩的情景,多多少少也經歷過一些,很曉得那是甚麼滋味,總歸就是四個字,極不好受。人一發急,腦子便不清楚,胡亂生出些想法來。那也很正常,不能因此就斷定他是個人品差的。”
“你還挺明白。”她說得這樣一本正經,孟鬱槐便覺有些好笑,忍不住擡手在她腦袋上使勁撥拉了兩下。
花小麥忙往後一躲,擡了眼去瞪他:“你這人,和你說正經的呢,別瞎鬧行嗎?自打嫁了你,我都起了好幾迴心思了。真想把你拖到鏢局那些個兄弟面前,讓他們瞧瞧,你在家是個什麼樣子!”
孟某人索性將她一拖,抱在膝上,不忘揶揄一句“你好像重了”,見她真個要發惱,才急忙正色道:“好,你說,我聽着。絕對不打岔了。”
“我和那譚師傅頭回見面,是瞧見他與人比試廚藝,賭注就是他那小飯館兒的門面。直到今日我還記得。他當時緊張得鍋鏟也拿不穩,額頭上的汗一滴滴往下落。他都怕成那樣了,事關自家的鋪面,卻也沒想着要取巧,那個與他比試的黃老闆,明明在耍小伎倆。也並不高明,他卻愣是沒瞧出,那時我就覺得,他應當是個老實人。”
花小麥摟住孟鬱槐的脖子,穩穩當當坐在他腿上。一字一句認認真真道:“上回他來咱們醬園子想賒賬,我的確有點生氣。可那之後,他不是也沒再來嗎?我猜逢,他自個兒應當也轉過彎來了,知道這事行不通,且太可笑,既如此,我又何必總記着?我只怕他未必願意來——他那小酒肆生意也不好,若是沒再開下去了,我都不知該上哪兒去找他。”
“這有何難?”孟鬱槐將她抱得緊了些,“明日我便打發個人呂家衚衕,他若還在,便同他交代一聲
。若是他已不在那裡開鋪,或是不願意來,咱們再想別的法子就是,何至於愁到這地步?我只管把人帶來,要如何考校,看他是否合適,就只能靠你自個兒琢磨。”
“嗯。”花小麥點了一下頭,看他一眼,略有點不好意思地道,“我原本拍着心口說了,絕對不叫你操心的,結果到頭來,還是得讓你幫忙……”
“現在你肚子裡不是有一個嗎?”
孟鬱槐小心翼翼地拿手輕輕碰了碰她腹間,“左右不過是跑跑腿兒而已,我既然能幫着辦了,便讓你省些力氣,若擱在平常,我是決計不會管的,憑你自己張羅去。”
一句話說得花小麥立時眉頭豎得老高,沒好氣地拍開他的手,皺着臉道:“嘿,我聽你這意思,我還是沾了他的光了?”
說着便指住自己肚子,不依不饒道:“我問你,是我大還是他大?問你話呢,到底我大還是他大?”
然而任憑她怎麼問,孟某人卻是不再開口了,只笑着將她往地下一放,自顧自滾入塌間,裹上被子睡了不提。
……
翌日,孟鬱槐一早去了連順鏢局,便果然叫了個腿腳利落的小夥計去呂家衚衕尋一間姓譚的酒肆,將那招廚子的事與譚師傅說清楚,讓他若是有意,便直接去火刀村的珍味園。
花小麥也不曉得這事究竟能不能成,這天依舊在家中閒着,被丁氏和唐冬雁兩個輪番地湊上前來沒話找話說,心裡明明覺得厭煩,卻又不得不耐着性子敷衍,至少得讓面子上過得去。
臨近午時,孟老孃的飯菜已擺上桌,珍味園的小耗子突然跑了來,進門也顧不得其他,急吼吼地叫上花小麥就往外走,說是有人來應徵廚子。
花小麥心裡猜測來的多半就是那譚師傅了,趕緊同孟老孃招呼一聲,少不得被她罵了兩句,跟着小耗子就出了門。待得進了醬園子的大門一瞧,果然見那男人有些侷促地坐在一條長凳上,聽見腳步聲,慌忙站起身來,把手在衣襟上蹭了兩蹭。
料到他會來,卻沒想到竟這樣快,簡直像是一刻也等不得似的,莫不是他那呂家衚衕的小酒肆,生意仍然一點好轉也無?
“譚師傅你坐吧,別客氣
。”花小麥笑着走過去,衝他擺了擺手。
“我來得不合時吧?”那譚師傅一路走過來,渾身都像是自水裡撈出來的一般,緊張地擠出個笑容,“聽見給我帶的話,我就趕忙來了,也沒顧着好生看看時辰,正趕上該吃飯的時候。你……”
“不打緊。”花小麥衝他搖搖頭,到底是讓他在長凳上覆又坐下,抿脣道,“你既來了,該是知道我是爲了什麼事,咱們就不講廢話了,開門見山說吧,你可有意到我那小飯館兒爲廚?”
譚師傅沒有立刻作答。低頭苦笑了一下,半晌沒做聲。
這是個什麼意思?肯就是肯——話說回來了,你若不想從別人手裡領工錢,又巴巴兒地跑來做什麼?
這麼多天了,才終於有個人來應徵給小飯館兒做廚子,醬園子裡的夥計們都當成個新鮮事兒來看待。可巧是中午歇息的時候,便都圍了上來。當中那孫大聖向來是個話多的,見譚師傅不說話,便笑嘻嘻扯着嗓子吆喝起來。
“我說你這人。怎地恁樣不爽利?你來都來了,還擺出一副不情不願的小媳婦模樣來做啥?咱這火刀村離縣城說遠不遠,靠着雙腿走過來。卻也挺累人的。且天又熱的厲害,你這不是白折騰嗎?”
他這一嗓子嚷嚷出來,那譚師傅便更不知道手該往那裡擺,擡頭往他站立的方向掃了一眼,轉過臉衝花小麥一笑:“我不是不願意,是……早前我糊里糊塗地想在你這醬園子裡賒賬。回家之後,越想越不是味兒,總覺自己辦了件蠢事,之後就一直不敢再來,更不好意思和你打照面。其實。你那小飯館兒如今在城裡很有些名氣,那招廚子的事。我早就聽說了,也很有些心動,可是……”
卻原來是爲了這個,果然如孟鬱槐所言,這人早就想得透透徹徹的了?
花小麥聞言便是一笑:“都是猴年馬月的事了,你還總記着做什麼?我知譚師傅慣來不是那起愛佔人便宜的,只怕多半是一時之間想岔了,也猜到你回去之後,很快就能明白過來。你既有心來應徵廚子,卻爲何一直猶猶豫豫?我最近爲了這事,可是愁了好一陣了。”
想了想,又試探着問道:“你那酒肆,如今買賣仍不好做?”
“咳
。”譚師傅笑着嘆了一口氣,“這兩日,正將那鋪面還給東家,即便你不使人來尋我,那買賣也是做不下去的了。我也是想得明白了,與其勉強支撐,讓媳婦孩子都跟着受苦,一日兩餐清湯寡水,倒不如踏踏實實地覓個工來做,至少每月有穩定收入,能養活得了他們。我曉得你廚藝是極好的,對於小飯館兒裡的其他廚子的要求,不必說,也決計不會低,也不知你能不能瞧得上我那兩下子。”
花小麥彎起嘴角笑了笑,轉頭看向雷安媳婦:“芸兒可是還在廚房裡忙活?”
話音未落,就聽得那周芸兒的聲音遙遙自廚房的方向傳來:“好了師傅,飯菜我都已經張羅齊全了!”
那小耗子素來爲人機靈,大略猜到花小麥想要做什麼,知道八成有熱鬧可看,也不等她吩咐,便一溜煙地跑去廚房,讓周芸兒快些將鍋竈騰出來。
這一邊,花小麥則和顏悅色地對那譚師傅道:“不是我託大,在那廚藝上頭,我自認比你要強上一些。我雖是想請你來當廚子,如今你也有這個心,但咱們還是得認認真真的考校一番方算妥當。那不好聽的話,我先說在頭裡,若是試過之後,我覺得你那一手廚藝不合適,是不會勉強把你留下的,所以,你心裡要有個準備纔好。”
那譚師傅緊張的心情纔剛剛平復一點,聽到這裡,手心又冒出汗水來,張了張嘴,點一下頭:“如何考校?”
“很簡單,我來指定題目,你現在就去做三道菜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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