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說,來的自是那唐冬雁無疑。
她站在院牆邊上,看上去有點驚慌失措,咬着嘴脣,一臉歉疚的模樣,目光在花小麥與孟鬱槐之間來回飄,好像拿不定主意,是不是應當立刻離開。
花小麥趕緊把臉從孟某人肩膊上挪開,順道抽回挽住他胳膊的手,雖然覺得不禮貌,卻仍是忍不住低頭翻了個白眼。
有沒有打擾,這不是明擺着的嗎?現下這情形,但凡有點眼力見兒,就該立刻調頭離開纔對吧,還杵在這裡幹什麼?嫌場面不夠尷尬?
話說你一個姑娘家,獨個兒跑到這黑燈瞎火的房後來,就不覺得害怕?
就像是回答花小麥心中的問題,那唐冬雁怯生生地道:“是我娘,見表哥表嫂這許久都沒回院子裡,又惦記着表哥晚飯沒吃什麼,便打發我來問一聲,看可要她去廚下做一碗吃食……”
“不必了。”孟鬱槐垂眼看看埋着腦袋不做聲的花小麥,忍笑和顏悅色道,“請舅媽不必替我操心,橫豎有你嫂子在這兒,又是自個兒家,我若想吃甚麼,自會讓她替我張羅。”
“那我……”
許是覺得那馬棚的氣味不好聞,唐冬雁揉了揉鼻子:“那我先進去了。”又轉頭對花小麥道,“嫂子,地下涼,你別老在那兒坐着,不好。”
“嗯,我知道,謝謝你。”花小麥擡頭衝她笑了一下,見她自院牆繞了過去。這才輕輕嘆了一口氣。
“怎麼,才幾天而已,這就覺得煩了?”孟鬱槐打從今晚回到家,這會兒笑得是最愉悅的,分明是拿取笑媳婦當樂趣,“嫌人家妨礙了你?”
“倒不至於煩,只不過……是有點不方便。”花小麥低低應了一聲,忽然想起來什麼。趕忙擡頭盯牢了他,“你別光說我,你若不是覺得家裡太嘈雜,又怎會躲到這裡來與老黑作伴?”
孟鬱槐低低笑了兩聲,擡手將她從地上提溜起來:“有句話,那冬雁卻是沒說錯的,你也莫老在這地下坐着了,仔細涼着,回頭不舒坦。”
花小麥點點頭。回身拍了拍褲子:“那我去煮茶,把梔子煎帶過來,順道再揀兩張小凳。咱倆在這兒多坐一會兒唄?”
尚未到睡覺的時間。院子裡唐茂林和丁氏仍在扯着孟老孃說話,彷彿興味十足,聲音高高低低地越過院牆到房後。
此刻進去,也不過是陪坐着聊天罷了,倒不如兩個人在這裡,反而自在些。
孟鬱槐沒有不答應的道理。含笑點點頭,見她快步就朝院門去,又少不得叮囑她“注意腳下”,然後擡頭望向綴滿星子的夜空,又嘆一口氣。這一回,卻是充斥着滿足的意味了。
那梔子煎。乃是將那盛開的梔子花用滾水焯過,稍稍晾乾水分之後,攪拌進用甘草水調和的麪糊當中,推成薄餅,下鍋油煎而成。並不用添加任何調味料,只取它那一股清香味。
薄餅當中點綴着整片花瓣,瞧着可愛,吃起來又極清芳,暑熱的天氣,吃上一兩塊,心緒竟隨之平和,非常舒服。下晌剛做好那會兒,的確是立即被爭搶了一番的,唐茂林回來時,丁氏更是獻寶一般忙端來給他吃,幸虧花小麥預先收了一碟在那裡,否則孟某人能不能吃到,還真不好說。
梔子花性寒,聞香不打緊,若吃多了,卻或許會有損,花小麥只就着孟鬱槐的手咬了兩口便不再碰,只坐在一旁說些逗趣的話來引他發笑。
“今兒舅舅還百般稱讚那茶樓裡的說書先生,要我說,你若也吃這行飯,肯定也是能賺大錢的。”孟鬱槐很給面子地笑個不住,末了,丟出這麼一句評語。
“我倘使去說書,是決計要開天價的,誰個想來聽,就得備好鼓鼓囊囊的錢袋子才行。唯獨是你,一文也不要,所以,你看你命多好?”花小麥嘻嘻一笑,伸一根手指蹭去他脣角的細渣,被他黝黑眸子裡的微光一閃,一個沒忍住,湊過去在他脣上碰了碰。
這氣味“特別”的馬棚附近,其實,也很好。
……
倏忽又是兩三日過去。
上午,羅月嬌尋上門來。
因知道家中有客,她不好大喇喇地直接跑進門,只站在院門邊上,神秘兮兮地衝花小麥招手。
“小麥姐你來,我有話與你說。”
家中人多,不似往常那般自在,花小麥在家裡呆得久了,難免有些憋悶,百般想尋些事情來做。抽冷子見她出現,竟像得着個救星似的,立馬撲過去,熱情洋溢地拽住她胳膊:“你怎麼來了?快快,外頭曬,咱倆屋裡說……”
“你別拉呀,我不進去了。”羅月嬌笑盈盈地壓低喉嚨,“我嫂子打發我來的,讓我告訴你一聲,那魚塘已經砌好了,讓你過去瞧瞧,若是覺得沒問題,那批匠人的銀錢就該給結了,接下來還得挪幾棵樹過去吶。”
“這麼快?”花小麥訝異地一挑眉,“我還以爲,怎麼也得一兩個月,卻不想……”
“挖個魚塘而已,你以爲要花多少時間?你要的那一排木房子,纔是真正費工費時的呢!”羅月嬌笑得見牙不見眼,“因曉得你那片竹林裡涼爽,我最近常常跟着我嫂子去玩,瞧見前邊兒的飯館兒也開始裝潢了,你要是得空,索性一併去瞧瞧,我陪着你呀?”
“好。”花小麥想也沒想,一口答應下來,“你在這兒等等,我換身衣裳,跟我婆婆說一聲,就同你一塊兒過去。那院子裡桌上有我前些日子做的青脆梅,自己去拿來吃,別客氣。”
說罷,立刻迫不及待地轉身去找孟老孃,與她打過招呼之後,快手快腳地回房拾掇利落了,立刻拉着羅月嬌出了門。
城東小飯館兒後頭的那片魚塘,果真已是妥妥當當。
四周是好石料起出來的堡坎,雖不見得非常精緻,卻十分整齊利索,魚塘特意挖得有些坡度,留出深水區,以便魚兒夏日裡避熱,冬天防寒。
至於那排水口,花小麥也專門瞧了瞧,並未朝着附近農田,即便是要換水時,應當也不至於會淹了周圍的莊稼。
眼前這魚塘雖然是光禿禿的,但想到不久之後,就能養上荷花和魚,立即活泛起來,她心中委實覺得高興滿意,將那匠人中管事的叫來,很是讚了一通,痛痛快快地結了錢,額外加了一兩吊,只說是感謝他們辛苦,請他們買酒吃。
隨後,她又跑去前面的小飯館兒看了一回,眼下里頭雖剛剛開始裝潢,瞧不出面目,但那些師傅們看上去卻都是老實肯幹的,量尺寸、敲牆,忙得一絲不苟,很是認真。
進展如此順利,她自然歡喜,扯着羅月嬌道:“如此我就放心了,這段時間,我壓根兒什麼都沒管,真是勞累了你嫂子和臘梅嫂子兩個了。”
“那可不?”羅月嬌不假思索地點頭,“我嫂子可盡心了,每晚回家,都要與我們絮叨一回進展如何呢!她這麼負責,你可得給她漲工錢才行!”
“你馬上就嫁人了,她掙再多,你能得着一文?”花小麥與她打趣道。
羅月嬌卻是一臉正經之色:“我嫂子嫁進來之後就一直待我不錯,她對我好,我自然也要對她好,可不是圖她給我花錢!”
“跟你開玩笑而已,你怎麼……”花小麥正說着,忽見左手邊不遠處一棵樹後,閃過一道丁香色的影子,心下立時起了疑竇,想着小飯館兒裡有那麼多壯漢,自己也沒甚可怕,便高聲喝道,“誰在那兒!”
等了一會兒卻沒動靜,她將眉頭擰得更緊:“出來!”
樹後磨磨蹭蹭地轉出來一個人影,叫了聲“表嫂”,卻又是那唐冬雁。
果然。
花小麥勾脣笑了一下。
今日唐冬雁穿的,可不正是一件丁香色的夏衫嗎?
“你在那裡做什麼?”她盯住那姑娘的眼睛,雖是笑着的,語氣卻並不很好。
唐冬雁磨磨蹭蹭地走過來,衝她擠出個笑容:“我娘看見表腎門了,擔心你懷着身孕,若是沒人陪着,倘或出點岔子……”
“怎麼說話呢?能說點吉利的不?”羅月嬌很不悅地瞪她一眼,“再說,我不是人啊!”
“月嬌,別這樣,我那舅媽也是好心。”花小麥輕飄飄地斥了一句,又瞟唐冬雁一眼,“既如此,你怎地不跟我一塊兒出門,躲在那樹後頭幹什麼?”
“我怕表嫂不高興……”唐冬雁垂了頭,聲音細得如蚊蠅。
原來你也知道這樣我會不高興?花小麥在心中冷笑一聲。
不管是丁氏吩咐的也好,是唐冬雁自己自作主張也罷,這舉動,與盯梢何異?
她還正覺得奇怪呢,這些日子周芸兒每天都來學廚,開口閉口師傅叫個不停,卻從不見那丁氏兩母女有任何疑惑,連問都沒問一句,如今看來,八成是心裡早就有數了吧?
這感覺實在很不好,她是真覺得非常不高興了,只因不願輕易表現出來,回頭讓孟老孃和孟鬱槐兩個爲難,才強自忍下,仍笑着道:“舅媽想得太多了,你們是爲我着想,我若還不高興,豈不將好心當成了驢肝肺?不過往後,真不必這樣興師動衆的了,我但凡要出門,肯定會找人陪着,我也怕出紕漏呀!這裡曬得很,眼下你先回去吧,幫我同舅媽說一聲,謝她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