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得孟家院子的門,朝前走了兩步,確認孟老孃應當是看不見她了,花小麥方猛地站住,從胸臆中長出一口氣,這時候才覺得有點後怕。
她好像是……才嫁進門沒一個月,就跟自己的婆婆吵了一架啊……
好吧,別說是成親之後了,自打她來到火刀村,這一年當中,她就基本沒同人打過嘴仗,哪怕是和關蓉,也幾乎不曾明刀明槍地爭吵,今兒可好,一鼓作氣將怒火全噴了出來。
也不知晚上孟鬱槐回來之後,會是怎生情形。雖然她很不想將他夾在中間做包子餡,可……孟老孃那樣編排侮辱花二孃與景泰和兩個,這股怒氣,她當真怎麼也壓不下去!
……算了算了,不想吵,卻到底是吵了,如今再琢磨也是無用,晚上待他回來便自見分曉,這會子,還是去忙活小飯館的事要緊,本來就已經晚了。
心中雖這麼想,她卻到底是在原地又多站了一會兒,方慢吞吞地擡腳往外晃。
走了不上幾步,將將要經過隔壁的關家院子門前,花小麥說不清是有心還是無意,往院子裡瞟了一眼,竟正正對上一雙有瀉腫的眼睛。
今日有一星兒薄薄的太陽,算是冬日裡難得一見的好天氣,許是因爲這個緣故,關蓉也被她娘從屋裡挪了出來,孤身一人坐在院子裡。
花小麥這才猛然念起,自己與她,好像已有四五個月,近小半年的時間不曾碰過面了,今日冷不丁瞧見,心中登時給唬得打了個突。
那關蓉原本就生得瘦弱,病了這幾個月下來。更是不成人形。那高挑的身段兒,眼下縮在一把竹椅裡,好似矮了許多。兩條胳膊搭在扶手上,彷彿兩根被攔腰截斷了的竹竿。裡三層外三層穿了不知多少件衣裳,那袖筒裡卻空蕩蕩的,被風一吹,都要晃上三晃。
至於她那面色,就更不必說,又青又白,眼睛底下一片深褐色。整個人簡直像是從土裡刨出來的一樣,大白天地看見了,心都要猛跳個兩下。
她這病,也該有三四個月了吧……
記得上回她母女二人設計。打算陷孟鬱槐於不堪境地,最終卻落得個一病不起的下場,隔日羅月嬌便像撿着了不得的大新聞一般,跑到花小麥面前嘰嘰喳喳地說與她聽,末了。還很幸災樂禍地添上一句:“她不會死吧?”彼時,花小麥還半真半假地斥了她兩句。可今天,看見關蓉這般模樣,花小麥心中冒出來的,卻也同樣是那個念頭。
這女人。真的好像活不長了一樣。
她不是什麼好心眼兒的人,不會對這朵曾經屢次害過自己的小白花報以半分同情,時至今日,見她如此淒涼,她心中除了“自作孽不可活”這六個大字之外,剩下的唯一念頭,就是晦氣。
沒錯,與自己那不講理的婆婆大吵一架之後,出來居然見到這麼一位,她只覺得晦氣。敢情兒老天爺是覺得她這一早上還不夠膈應,巴巴兒地把這位要人命的朋友推出來,想徹底噁心她個夠本?
關蓉自然也是看見了花小麥的,或者應該說,兩家僅隔一道牆,她不費半點力氣,就能將孟家院子裡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然後她便一直朝外張望,特地等着花小麥出現。
門外那個姑娘的目光很冷,她微微翹了翹嘴角,原本想露出個微笑,然弧度才彎到一半,花小麥卻已經偏過頭去,大步離開,那眼神,就好像她是什麼了不得的髒東西一般。
關蓉死死地捏住竹椅的扶手,牙齒深深陷進蒼白得沒了血色的嘴脣中,眼眶裡卻是一片通紅。
……
興許是因爲大早上便吵了一架,浪費了太多力氣的緣故,去到村東的小飯館之後,一整日,花小麥情緒都不大好。
恰巧這日早晨,徐二順送來了幾條胖頭鰱魚,菜市那邊,又拿來了幾十斤上好的羊肉,想起昨晚那要做湯鍋的決定,花小麥便不得不打起精神來,細細地將那兩種湯該如何配菜說與周芸兒聽。
那周芸兒的確是個學廚的好材料,進步神速,不過一個月左右的時間,便已能將白菘切得細如髮絲,且十分均勻。刀功不是一日兩日就能練成的,見她有天分又肯下苦功,花小麥便逐漸將配菜的事教給她,讓她自個兒一點點地往心裡記。
“喏,這湯鍋呢,除了好吃之外,最重要是料要足,否則人家沒吃兩口,鍋裡就只剩湯了,哪裡能過癮?”她一邊說,一邊就快速將那鰱魚的頭剁了下來,拆成兩半,中間只餘一條薄薄的皮相連,“你瞧,這川穹白芷魚頭湯最好辦,每鍋擱一個整魚頭就行,至於那羊肉湯,就都放二斤羊肉,你到時候按着斤兩來,別短了人家的,知道嗎?”
周芸兒先是點了點頭,然後,又略有點遲疑地道:“可是師傅,那個……每鍋都放二斤羊肉,萬一人家是獨自一人,吃不完不浪費了嗎?”
花小麥嘆一口氣,瞟她一眼,語氣就有點不和藹:“這事我不是頭一回跟你說了吧?爲什麼你總是記不住?人家付的錢都是一樣的,憑什麼因爲人少,就不給人足斤足量?這傳了出去,咱不得擔上那奸猾的名聲嗎?就這麼一點子小事,你還指望着我跟你交代多少遍?你沒聽煩,我都說煩了!”
周芸兒嚇得一抖,硬撐着將花小麥手中的刀奪了去丟在一旁,這才小心翼翼地道:“師傅,你怎麼了?”
這當口春喜和臘梅也在廚房內,聽見動靜都靠了過來,笑呵呵道:“小麥妹子,你這是發哪門子的脾氣?芸兒不也是怕咱們飯館兒吃虧嗎?你做買賣厚道自是好的,可她替咱自個兒着想,也不是錯啊,你吼她做甚麼,你瞧把她嚇的,還以爲你要拿刀剁她呢!”
“不是的,我是怕師傅不小心傷到自己……”周芸兒忙擺了擺手。
春喜便湊到花小麥耳邊,笑不哧哧地道:“我說你,該不是月事來了吧?嗐,我也跟你一樣,一到了這幾日,脾氣就特別壞,見誰罵誰,都是女人,能理解,能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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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花小麥回頭衝她皺了一下眉。
“不是?”春喜摸了摸下巴,“那再不然……難道你和鬱槐兄弟吵架了?喲,這才成親多久,就鬧得烏眼雞似的了?嘖,我瞧他不是那起不讓人的性子啊,肯定是你招惹的他!”
“春喜嫂子!”花小麥無語地翻了翻眼睛,“我沒跟他吵架,你別又到處瞎傳,回頭萬一給我二姐聽見了,要着急的。”
“不傳,不傳,我雖愛跟人叨咕兩句,卻是知分寸的,你的閒話,我一句都不往外說,放心啊!”春喜拍了拍她的背,似是安慰,又回頭摸了摸周芸兒的頭,同臘梅一起將一筲箕洗淨煮過的筷子端去大堂。花小麥眼梢裡帶到周芸兒那戰戰兢兢的樣子,心裡有點不忍,走過去撫了撫她的肩膀。
“對不住啊,我不該衝你嚷嚷,不過那羊肉湯的事,要處理起來也簡單。咱們分成大中小三份,大份兩斤肉,中份一斤,小份五兩,這樣一來,來吃飯的客人們就能有個選擇了,咱們也不會浪費吃虧。原本是個很容易的事,是我腦子糊塗,反倒罵了你一場。”
“沒事,沒事。”周芸兒連連擺手,臉上有點發紅,“師傅你心情不好吧?要不你坐下歇會兒?那天我見你煮雜茶來着,其實在家時,我也常做這個,要不我也煮一盞給你喝?”
“歇什麼呀!”花小麥勉強笑着搖搖頭,“你瞧瞧這時辰,馬上就到中午了,不但歇不成,咱們還立時就要忙起來。行了,你也別管我,趕緊把菜都摘出來要緊,骯有,晚上打烊之前,記得提醒我,回去讓你鬱槐哥幫忙,將那幾樣湯鍋寫在木牌上,明兒咱好掛在店裡。”
“好。”周芸兒偷偷鬆了口氣,笑應了一聲。
這一通忙,便直到晚間戌時慕得消停。花小麥原答應了要回去給孟老孃燉豬骨頭湯的,吵了那一架之後,哪還有那個心情?索性照舊在鋪子上耽擱,預備等春喜和臘梅兩個一塊兒走,閒來無事,便問周芸兒夜裡可覺得冷,要不要添一牀鋪蓋云云。
孰料亥時剛至,孟鬱槐卻來了。
花小麥背對門口坐着,聽見臘梅和他打招呼,忙回過頭,就見那人脣角帶着一點笑容,正朝她這邊看過來。
呃……忽然覺得有點心虛是怎麼回事?也不知他是直接從連順鏢局離開後便來了這裡,抑或已經回了家一趟?
她站起身,猶豫了一下,慢吞吞地走過去,目光朝孟鬱槐臉上掃了掃,也看不出他是喜是怒,咬了一下嘴脣,細聲道:“今日你怎麼想起過來了?”
“我估摸着你肯定坐不住,想盡早地在店裡售賣那幾樣湯鍋,便過來替你將菜名寫上,明天你就能用了。”孟鬱槐神色如常,和顏悅色道,“順便接你回家。”
“哦……”花小麥稍稍放心一點,讓周芸兒取來木牌和筆墨,看着他將幾個湯鍋的名字都添了上去,便故作輕鬆地伸了個懶腰,“我真有點累了,咱回家吧?”
孟鬱槐點了點頭,回頭與店中三人告別,領着她走了出去。朝前行了一段路,離小飯館已有些遠,他卻忽然停下了腳步。
“你今日和我娘拌嘴了?”他驀地轉過來低下頭,望向花小麥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