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的豔遇熱烈卻又短暫,三天後芙蓉仙子便隨師傅回華山了。
看着芙蓉仙子遠去的背影,有那麼一剎那,第武真想拋棄一切跟隨她而去,但他知道他做不到。
隨後的日子裡,他看任何人和事都不順眼,動輒發怒。他自己也感覺到這一點,對自己也分外惱火,可就是管不住自己,如此一來,發火的頻率越發高了。
他知道神可以發怒、發威,但亂髮脾氣絕非神的本色。要想做一個神,不爲任何外人、外物所影響,所左右纔是最基本的條件,就像他父親一樣。
昨天,他接到了芙蓉仙子託人捎來的信,說她今天即可到長安,而且這次是自己來的,想留多久就留多久。
第武明白信中的暗喻,即是說她已決定完全委身於他,聽憑他的安排。
他的心境立時豁然了,看什麼人和什麼事也都順眼了,除了上午接到的這兩樁荒唐的申訴。
“二少爺在哪裡?”他忽然想起有好幾天沒看到弟弟的影兒了,不禁問了一句。
平時他從來不關心弟弟在做什麼,因爲他知道弟弟除了吃喝玩樂也真沒什麼可做的事,不過他惟一覺得不滿意的地方是:
弟弟應該多騎馬打獵,飲酒狂賭,這纔是男人的本色,而不應天天泡在天香閣裡。
不過這話他不但不敢說,連臉上也不敢表露出來,只要對弟弟有一點不滿,那就是拿刀子去扎父親的心。
比拆了第一堂罪還要大,他只好不聞不問,不過他心裡其實是和父親一樣喜愛着弟弟。
“二少在天香閣。”
第武笑了,不是平日那種譏誚的笑,而是發自內心的笑,他有些理解弟弟了,甚至突發奇想,想去看看天香閣有什麼地方能令弟弟如此迷戀。
不過他也知道不管怎麼想也不能去做,因爲他是未來的神。
“生活是美好的,女人是美好的。”他在心裡由衷感慨道,彷彿發現了一條人生的真諦。
“二少,對那小玉姑娘還滿意嗎?”
一個姑娘靜靜地問道。
儘管天香閣的姑娘個個以美豔而聞名天下,這位姑娘纔是拴在第文腳上的一根線——一根掙不脫,剪不斷,卻看不見的線。
她叫許飛卿,名字很普通,衣着也很樸素,雖然昂貴卻讓人看不出昂貴之處。
若走在大街上,沒有人會認爲她是從天香閣走出去的,她似乎與天香閣這地方有天懸地別之隔。
但她真就是天香閣的姑娘,和別的那些姑娘一樣,惟一不同的是,她只是第二少的姑娘,而不是其他任何人的。
她最初也同樣是被當作祭品奉獻給第文的,第文接受了,也享用了。用的卻是另一種方式:他把她當成了一個朋友。
第二少當然朋友遍天下,且不說那些陪他打獵、喝酒、賭錢,隨時都準備從他身上大撈一筆的公子哥,只要他認可,全天下的人都會搶着做他的朋友,而且引以爲榮。
但第文心中真正的也是惟一的朋友卻是這位外人根本不知道的姑娘——許飛卿。對此,他時常感到悲哀,也感到寂寞,到後來卻也滿足了,人生有一知己足矣,何必求多。
“有什麼滿意不滿意的,你也知道,就是這麼回事。”第文似乎有些厭倦地回答她的問題。
“我不知道,滿意就是滿意,不滿意就是不滿意。什麼叫‘就是這麼回事’?”
“你又來逼我,你分明是知道的。”不知爲什麼,第文一直認爲許飛卿是最能知道他的心的。
而且也能感受到自己的一切,不是從他的表情,也不是從他的言語上,而是一種很神秘的心靈的溝通,所以他們便成了知己。
說完這句話,他便施施然躺到許飛卿的牀上,比躺在自己的牀上還要隨便、自然,而且舒服。
“是的,我知道。”許飛卿認輸的承認道,而她自己也覺得奇怪的是:她真的知道。
隨後她便搬了只錦凳在牀邊,自己坐下來和第文說話,這是他們二人交談時幾乎固定不變的方式。
“可是我不
知道的是,”許飛卿接着道,“你明明不喜歡這一切,甚至是厭倦,爲什麼還要去做?”這一點她真的不明白。
“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可活着總得做些事吧。”第文眼望着天棚說道。
“可你就不會找些自己喜歡的事嗎,別的什麼事?”
“別的也都一樣,一樣的無聊。”
許飛卿不再問下去了,她已深深感受到第文如淵般的空虛和英雄無奈的寂寞。
在世人眼中,第二少無疑是世上最幸運,最快樂的人了。幸運不幸運許飛卿不知道,但只有她知道:二少是最不快樂的人。
兩個人閒聊着,第文躺在這張牀上便會徹底的放鬆,他只是隨口說着話,並不在意說的是什麼,是否能表達自己的心思,因爲許飛卿會理解到的,甚至他不說話她也能理解到,說話不過是種機械的運動而已。
他靜靜地看着她,她的臉,她的聲音對他近乎有一種催眠般的魔力,令他感到安靜,祥和而且充實。
她絕美的臉上只有一種表情,淡淡的幽雅,從無哀怨,也無熱烈,卻充滿了感情。這張臉似乎是一個曾經輝煌了幾百年又逐漸黯淡下來的世家貴族的縮影。
第文看到這張臉時,便被這種言語無法形容的神情緊緊攫住了,從那時起這種神情就從未變過,第文甚至敢和任何人打賭:
她一生下來肯定就是這種神情,哪怕你在這張臉上打上兩拳,踹上兩腳,這神情也不會有絲毫的改變。
而她的聲音帶給人的感覺也同樣如此,淡淡的如同馨香,又充滿了魔力。即或偶然淺淺的一笑也同樣的風雅,而她從未大笑過。
她在天香閣的地位很特殊,既是這裡的姑娘,在提供給客人的名單裡又沒有她的名字,所有來過天香閣的客人都不知道有這麼一位姑娘,更不要說看到了。
秦天香也不知該把許飛卿當作自己屬下的姑娘還是當作貴賓,但既然第二少喜歡這樣,她也就只好這樣。
她不明白的只是:二少既然如此迷戀許飛卿,爲什麼不要了她。或許只有秦天香知道,二少和許飛卿之間是清清白白的,這等事是絕對瞞不過她的利眼的。
第文心中也沒什麼打算,起初他曾想過送給她一筆錢,讓她也同自己一樣,快快樂樂地過完一生,可終究還是捨不得,不是捨不得錢,而是捨不得人。
他也曾想過把她接回家裡來,當然是作爲侍妾,可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爲他覺得只有在這間屋子裡,纔會有這樣的氛圍,這樣的心境。
這已近乎是他所追求的人生的最高境界了,他不敢有絲毫的改變來打破它,他如同呵護一件無比珍貴而又易碎的瓷器一樣來對待這間屋子,這屋子裡的人,而且只要他願意,事情就會永遠是這個樣子,對這一點他堅信不疑。
至於男女情愛,在第文眼中已是等而下之的東西了,若把它與許飛卿聯繫起來,簡直是褻瀆。
“卿兒,你知道漢朝有個中山靖王嗎?”
許飛卿點了點頭。
“這位中山靖王並沒什麼名,可他的子孫後代卻有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三國鼎立之一的大耳劉備。”
許飛卿又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話,因爲在人與人的交流中,做一個好的聽客也是很重要的。
“這位中山靖王一生之中只重複着一件事,聽音樂,看輕舞,飲美酒,玩女人。就這樣過了一生,沒人知道他是否真的快樂。而我呢,就像這位中山靖王一樣,死了也會有金縷衣穿。”
“您什麼人不好比,偏要比這位酒色王爺。”許飛卿淺淺一笑,抗議道。
“我倒是想比劉備,可惜世無曹操,也無孫權,而且連個袁紹、袁術都找不到。”第文嘆了口氣。
“天下清平豈非是所有人的福氣?”
“是啊,其實不僅中山靖王,歷朝歷代的王爺都是一樣,無所作爲,因爲沒有什麼事需要他來做,如果他真有什麼事可做的話,那就只有篡位謀反了。”
“二少……”許飛卿心裡嚇了一跳,面色依然不變,急急說了一句,似乎怕聽他再說下去。
“你急什麼?”第文笑道,“我倒是第一次看到你着急的樣子。”
“二少,錢幣都有兩面,你既然要了它的正面,也只能接受它的反面,人的命也是一樣。”
“你說的很對,其實我也沒什麼不滿意的地方,簡直滿意極了,因爲我想不出我還有別的活法,不過只有一件事情沒有兩面,而只有正面,那就是我認識了你。”
說着他抓住了她的手,這已是他們之間最親暱的舉動了。
許飛卿笑了笑,對這位天之驕子充滿了深深的同情,也充滿了深深的感激。
第文也不過是隨口說說,可忽然之間發現了一向隱藏心底,連自己都未發現的秘密,連自己也嚇了一跳。
父親如此縱容自己並不是溺愛得昏了頭了——如世人所想,而是另有深意,那就是避免自己和哥哥間有可能的爭權奪位,父親遠比世人想象中的要睿智得多,而他也比父親想象中的要聰明得多。
想通了這一點他並沒感到有什麼委屈,因爲權力對他來說已不是庸俗無聊,而是厭煩透頂的東西,他寧願去和世上最醜陋的女人睡覺,也絕不願去碰一碰他父親手中的權杖,想到這一點,他甚至可憐起哥哥來了,因爲哥哥沒有選擇的權利,只有接受。
“但願我的後代中也有劉備。”他忽然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
許飛卿沒有答話,她完全聽得懂。
“卿兒,你最喜歡做什麼?”
沉默須臾,第文忽然問道。才發現自己從來沒有關心過許飛卿喜歡做什麼,而且也沒發現她喜歡做什麼。
許飛卿沒有回答,優雅的神情也沒有絲毫改變,心裡卻驀然涌起莫大的悲哀,感到心在一滴滴流血。她不過是任人擺佈的玩偶,根本沒有選擇自己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的權力。
“你認爲你最幸福的生活是什麼?”第文又問道。他心裡忽然有一種衝動,要讓許飛卿得到她認爲的幸福,不管那是什麼,他都可以幫她實現。
但話一出口,心又感到一陣刺痛。隱隱覺得如果要讓許飛卿選擇她自己的幸福生活,就一定不會呆在天香閣,自己也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二少,您何必一定要逗我哭?”許飛卿臉上神情不變,眼睛裡卻充滿淚水,如果不努力剋制,真的要痛哭出來。
“卿兒,我是真心問你,不是逗你。”第文坐起身來,直視着許飛卿的眼睛。看到她滿眼的淚水,第文心中卻確定了,不管她想要什麼樣的生活,自己都馬上給她,哪怕自己要承受永遠失去她的痛苦。
“我想要的幸福你已經給我了,那就是天天能看到你,我說的也是真心話。”許飛卿含淚微笑,說的倒也是真心話。
雖然她心裡最大的幸福就是能嫁給躺在自己牀上的天之驕子,但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哪怕是給他作侍妾都只能是夢中的奢望。第一堂絕對不會容忍一個天香閣的女人進入武林最神聖的殿堂。
“卿兒,其實我知道你最嚮往的生活是什麼,我也能給予你。可是我真的捨不得你。”
第文忽然想到了嫁給武林望族的姐姐,或許那就是全天下女人都向往的幸福吧。可是一想到許飛卿會爲人妻、爲人母,自己再也看不到她,還真的有些難以承受。
“二少,你不知道,也不要瞎猜。”許飛卿閉上眼睛搖搖頭,把眼中的淚水強壓回去。
心裡卻絕望的喊道:“我只想要你,嫁給你,永遠不離開你。你不會知道我有多麼愛你,儘管我不配。”
“好了,卿兒。”第文溫柔地握住她的手,看着她剛睜開的眼睛,誠摯的說,“卿兒,儘管我沒有多大的權力,也沒什麼本事,可是我給你一個承諾:無論什麼時候,你都可以向我提出一個要求,不管這要求是什麼,我都會馬上兌現。”
“二少,不許亂許承諾,你也不是什麼事都能做到的。”許飛卿笑了笑。
“你不相信我?”第文睜大了眼睛,這還是第一次有人懷疑他的能力。“當然你也不能要求當武林霸主或是當某一門派的掌門。”
“二少的話沒人敢質疑,不過人力畢竟有限的。”
“那你說說你究竟想要什麼,看看我能不能做到。”
“不必了,我想要的你已經給我了,我不想再要什麼了。真的。”
“那你現在幸福嗎?”
“我很幸福,而且不可能更幸福了。”
第文諦視許飛卿片刻,忽然間也相信她真的很幸福,和自己一樣幸福。心裡也輕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