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陽春,耕田正忙,春風化雨,秧苗茁壯,一年之計,春字當先,五穀雜糧,稻乃食王。
又是一年的春耕。
與往年的生產隊集體勞動不同,今年是落實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後的春耕生產。
最顯著的變化,是幾十號人圍着一丘田的熱鬧場景沒了。
此外,在以農爲主的藤嶺縣,婦女不下田幹活的傳統也被打破了。
“單幹”的第一年,幾乎家家戶戶都是男女老小一齊出現。
夏家也不例外。
除了夏天和父親夏山及姐夫單仁義,二妹夏美娥小妹夏美麗小弟夏寶,也都出現在田頭。
更難得的是,已經十年不下田的爺爺,也叨着菸袋,拎着秧凳下田來了。
爺爺年近八旬,花白的鬍子和頭髮,身材瘦削,老而不衰,菸袋不離身,笑容不離臉,樂觀,開朗,豁達,自我,造就了他老人家長壽的秘訣。
走在寬不過三十五釐米的田埂上,爺爺竟目不看地,快而不晃,那田頭老把式的架勢,沒下田就已霸氣側漏。
夏天遞過一包煙,討好地說道:“爺爺,下田幹活,還是抽紙菸比較方便。”
“去,不是自個的煙,抽着不逮勁。”
一句話就把夏天給噎住了。
早春的水田,水冷入肉,夏美娥和夏美麗姐妹倆剛把腳伸入田裡,就尖叫着將腿撥了回來。
爺爺又吹鬍子又瞪眼,“沒出息的丫頭,想當年你爺爺我……”
夏天急忙拿出打火機,給爺爺的菸斗點火,“爺爺,你先抽一袋暖暖腳,抽一袋再下田。”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爺爺把他當年誇,爺爺是個話匣子,要是讓他說起“當年”,那就三天三夜也打不住了。
帶着冷意的風變弱了,早晨的太陽開始發威,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夏天也覺得田裡的水有點冷,瞅着爺爺在抽菸,便也在旁邊蹲下,抽起了“息腳煙”。
對面的那條田埂上走來了一家五口人,也是有男有女,有老有小,爲首的是同一村民小組的夏雨田。
夏雨田四十來歲,輩份卻比夏天矮一輩,看見夏天,便遠遠的招呼起來。
“天叔書記,你也親自下田來了。”
這稱呼,把兩家人都惹笑了。
天叔,夏天叔叔,還加上書記,這稱呼太別具一格了。
夏天笑道:“雨田,你受累了,想這個稱呼你想了好久了吧。”
夏雨田嘿嘿的笑着,“應該的,應該的。”
看到夏雨田走過來,夏天遞給他一根香菸,他恭敬地雙手接着,又是點頭又是哈腰。
不料,爺爺這時卻哼了一聲,明顯的表達着他的不滿。
夏雨田楞了。
夏天明白,所以他壞壞地笑了起來。
爺爺不滿地嘀咕了一句,“沒大沒小。”
夏雨田不解地瞅着夏天。
夏天笑道:“雨田啊,我爺爺是在批評你呢,你見了叔叔叫得很甜,卻把一個德高望重的太叔公晾在一邊,你罪過不小哦。”
夏雨田急忙蹲下,陪着笑臉說道:“老爺子,你老不要計較麼。”
爺爺擺擺手,頭也不回,“雨田,幹你的活去吧。”
夏天衝夏雨田使了個眼色,夏雨田會意,帶着一家人朝自己的水田走去。
夏天知道,爺爺有些不高興。
爺爺反對分田到戶,對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還有點牴觸,他是集體大鍋飯的擁護者。
夏天說道:“爺爺,我也很懷念生產隊時的勞動場面,你是不是還在想着那個時候啊。”
爺爺有些訕然,因爲心事讓大孫子看破了,“天兒,單幹會出地主的呢。”
夏天解釋道:“爺爺,你就放一萬個心吧,土地是國家的,國家嚴禁買賣土地,所以地主是不會產生的。”
爺爺嘟嚕着道:“不懂,不懂,這世道,這世道變嘍。”
夏天笑着逗道:“我說爺爺啊,你是有名的樂天派,今天是怎麼了?你要是不笑起來,我幹活會沒勁的。”
爺爺笑了,“臭小子,我幾時不高興了,我高興着呢。”
“所以嘛。”夏天笑道:“我的爺爺我瞭解,高興了才幹活有勁,要是不高興了,爺爺就不會出來幹活了。”
爺爺捋着鬍鬚說道:“臭小子,你多說點好話,爺爺會更高興的。”
夏天喊道:“美娥,美麗,快拍拍爺爺的馬屁。”
夏美麗道:“咱們的爺爺,是書記的爺爺。”
爺爺眯着眼睛露出了笑容。
夏美娥道:“咱們的爺爺牛呀,就是書記到了他老人家面前,也得乖乖的夾着尾巴裝孫子呢。”
“哈哈……”
不遠處,父親夏山領着女婿單仁義和小兒子夏寶來了。
夏寶牽着大黃牛,單仁義肩上扛着耙子。
爺爺吼道:“山子,磨磨蹭蹭的,你還幹不幹了?”
山子就是夏山。
夏山不慌不忙,陪着笑說道:“爹,還差半個鐘點呢。”
爺爺小聲罵道:“這個臭老婆子,多事啊,下田幹活還用得着看黃曆嗎?”
夏山笑道:“爹,莫急,莫急,你老再抽袋煙吧。”
夏天聽得樂不可支,奶奶這個夏家的“最高領導”,管得實在是太闊了。
但是沒辦法,爺爺和父親都很“尊重”奶奶,都“願意”聽從奶奶的領導。
不過,奶奶“欽定”的是起秧時辰,其他農活還是可以乾的。
單仁義將耙子放到田裡,耙子上還有一張椅子,固定好以後,再將夏寶抱到了椅子上。
接着,單仁義將大黃牛牽到耙子前,套好牛軛,將牛繩和竹鞭交到了夏寶手中。
夏寶威風凜凜,牛鞭一揮,小嘴一喊,大黃牛便不慌不忙地向前邁開了步子。
這是十二歲的夏寶最愛乾的農活,也是他唯一會幹的農活。
耙子耙田,只是衆多耕作工序中的一道。
一塊經過冬天的水田是乾涸的,要想種上水稻,首先得用犁在耕牛的幫助下,將田一隴隴的犁翻,接着灌滿水,讓乾土在水裡融化爲泥水。
然後便是施肥,農家肥和有機肥,這類先行施下的肥料統稱基肥。
三五天後,水田的土又要翻犁一次,這次是帶水犁田,以便讓基肥更好的融入水土之中。
水田插秧前,還有兩道工序,一是深耙一是平耙。
深耙被農民俗稱爲“攪渾水”,其主要作用還是讓水土肥三者更好的結合。
平耙也叫平田或壓田,主要作用是將水裡的軟土趟平,是插秧前最後的準備工作。
深耙和平耙的耙子構造是不一樣的,但有一點是相同的,就是耙田的時候,耙子上可以坐一個體重不大的人。
夏寶現在乾的活就是平耙。
夏寶前年就在生產隊裡幹過這個活兒,可謂是駕輕就熟。
這小子,坐在耙子上搖頭晃腦,唱着他喜歡的歌曲。
夏美麗也會幹這活兒,她羨慕夏寶那輕鬆自在樣,衝着夏天嘀咕起來。
“大哥,你說句話,叫夏寶讓我坐坐唄。”
夏天呵呵一笑,卻不說話。
夏美娥笑話妹妹,“美麗,你跟寶兒搶那活,你好意思嗎你。”
夏美麗捱到夏天身邊,搖着他的胳膊央求道:“大哥,你說句話嘛。”
夏天笑着問:“我怎麼跟寶兒說呢?”
“你就說,你就說男女平等唄。”
“這個理由沒有說服力。”
“大哥,你重男輕女呀。”
“分工不同,分工不同而已。”
“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男同志能幹的事,我們女同志也能幹,大哥,你知道這話是誰說的嗎?”
夏天笑道:“我知道這話是誰說的,但現在沒用,寶兒現在乾的活兒,你們女孩子還真的不能幹。”
夏美麗問道:“爲什麼呀?”
夏天道:“迷信唄,說女人坐耙子,耙過的田地不會豐收的,咱家有奶奶這個迷信頭子當老大,爺爺和老爸都得聽奶奶的,你信不信,你要是去耙子上坐着,爺爺和老爸非對你暴跳如雷不可。”
夏美麗不相信,“那,那前兩年在生產隊裡勞動的時候,我坐耙子爲什麼沒人說不行呀?”
夏天呵呵一笑,“那是因爲咱六叔當隊長啊,隊長說行,大家還能反對嗎,再說了,那個時候大家不敢相信迷信,現在政策放寬了,封建迷信又有點死灰復燃嘍。”
夏美麗道:“真是豈有此理,女人都可以開飛機上天了,卻連個耙子都不能坐,大哥,你這書記當得不咋樣嘛。”
“呵呵。”夏天笑道:“美麗,我這書記是當得不咋樣樣,但你把開飛機和坐耙子相提並論,也是很不恰當的哦。”
說到開飛機,二妹夏美娥想起了自己當兵的事。
“大哥,你說我真能當上空軍嗎?”
夏天又是點頭又是搖頭,“美娥,我可以爲你報名,爲你提供一點點方便,但能不能當兵,能不能當上空軍,那要看你自己夠不夠資格了。”
夏美娥道:“我身體肯定沒問題。”
夏天笑着問道:“你的文化課呢?”
夏美娥不好意思地一笑,“大哥,你知道的,何必還明知故問呢。”
夏天呵呵一笑,“沒有文化的軍隊,是一支愚蠢的軍隊,你認爲部隊會招一名讀書不好或不愛讀書的士兵嗎?還想開飛機?當個飲事兵也不行。”
夏美娥爭辯道:“我的學習也不是很差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