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安縣被幾個“工作組”鬧騰得一團糟的時候,縣裡的黨政一把手正在港龍大酒店頂層的某個室內小飯廳相對而坐。
兩名服務員上齊了四五盤清淡小菜和一盆清湯麪條。然後很默契地退出房間,並替兩人關上房門。
歐朝陽的表情很是淡定輕鬆,他指了指清湯麪,說:“今天我也沒有多叫人相陪,就咱們兩個,菜很清淡。想必你也膩味了大魚大肉。”
郭小洲客氣道:“都是養胃的菜和湯,我喜歡!”
兩人相視一笑,各自拿碗筷挑麪條。
歐朝陽挑了半碗麪條,卻沒有動筷子吃,他看着郭小洲說:“這次請你來,一來是我們從沒有在工作單位之外的地點單獨相聚過;二來嘛,我們都在港龍酒店有房,卻從沒有照過面,估計以後更沒有機會了。”
郭小洲吃了幾口麪條,笑着說,“我剛纔遇到酒店的言經理,已經告訴她,我後天搬離酒店,政府辦會來結清賬單。”
歐朝陽目露讚許,甚至有些兒“惺惺相惜”之意。他剛纔也電話通知了田少邦,讓他今天下午來退房。李金龍被抓,還不知道會折騰出些什麼事情。所謂君子不立危牆,就是這個道理。
忽然間,歐朝陽似乎有些後悔,他設計的方向似乎有些錯軌。當初他就不應該把郭小洲當成自己的政治對手,而應該尋找合作。可是,現在再回頭,就像復婚的夫妻一樣,再也不會擁有一種心靈的默契了。
再說他接二連三的給郭小洲出難題。
郭小洲也同樣的以環保問題向他發難。
裂痕已生。
按歐朝陽的想法和思路,他是不怎麼信任嘴上無毛的年輕人的。哪怕郭小洲在陳塔被宣傳得像點石成金的神一樣。作爲深諳體制規矩的人,他一直認爲是強大的宣傳機器認爲爲的拔高了郭小洲。
或者說,歐朝陽現在已經很難去相信什麼,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事實。
因此,他要讓陸安按自己的設計方向去走,就必須讓這個年輕的縣長聽話點,老實點。讓他始料不及的是,他的幾招剛使出來,就招來郭小洲強烈的反擊。
嘉華投資的負面新聞,爲什麼恰好在即將簽約的當天發生?
公安部經濟犯罪調查局三處遠赴陸安,是郭小洲反彈中的一記殺手鐗?
如果說以上兩點讓歐朝陽心生忌憚的話,東城有機硅的化學污染事件的證據查實,就逼得他失去了從容。
他如果任由郭小洲在環保問題上折騰,福鼎園區會亂套。
他如果任由調查局三處在陸安高舉手術刀,陸安幹部羣和骨幹們……
最重要的是,他如果保不住自己的人,他這些年在陸安建立的威信就一敗塗地了。
因此,他必須要找郭小洲談一談。
“今天宮處長在陸安搞出來的動靜有些大……”歐朝陽試探性開口。
郭小洲吃了口菜,說:“範圍波及的確有些大。”
歐朝陽嘆了口氣,“好大喜功啊!”
郭小洲知道歐朝陽對宮加力高射炮打蚊子有些不瞞,他笑着說:“任何事情都有兩面性。好大喜功從某個方面說是有宏偉理想,進取心強嘛。”
歐朝陽看了郭小洲一眼,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調查局三處要查嘉華投資,我們縣委全力配合,畢竟也是在給當地經濟糾錯嘛!可是一些小型經濟案件,我們當地有能力自我糾錯。小洲!聽說你和宮處長關係不一般,你能不能和他交涉下。”
楊帆這時候伸向菜碗的筷子頓住了,擡頭直視歐朝陽,爲難道:“我和宮處長是有點私人關係,但工作上指手畫腳……”
哼!又來拿捏我?歐朝陽心中微微帶氣,但表面上卻笑着說:“你一定有辦法,該怎麼配合你提出來,縣委會配合你。小洲啊!我們的政府部門不能因此而散了架,人心一旦渙散,再想聚攏就難了。”
郭小洲點頭,“我儘量試試。”
歐朝陽很客氣地指着麪湯盆,“要不要再來一碗。”
郭小洲輕嗯一聲,“好久沒有吃得這麼香了。”他拿起碗又給自己挑了一碗麪條。
雙方誰也沒有先開口談到東城有機硅的環保事件。
“聽說,東城有機硅出了化學污染事件?”歐朝陽最終還是沒忍住。他畢竟是下風一方,必須主動。
郭小洲嘆了口氣,放下碗筷,語氣嚴肅道:“很嚴重。不僅有化學泄漏,而且環保設備只是個擺設,根本無法啓動……”
說到這裡,郭小洲看着歐朝陽說:“這還只是抽查的第一輪,園區在環保方面的問題可見一斑。”
歐朝陽也跟着嘆息,“萬宏這個人,搞經濟是把好手,卻忽略了事關千秋萬代的生態保護。你這麼一查也有好處,算是給一些人和企業敲響警鐘。你打算怎麼處理?”
話到關鍵處,郭小洲放下碗筷,拿紙巾擦了擦嘴巴,“正想向歐書記彙報,怎麼處理合適?”
“我想聽聽你的建議。”歐朝陽第一時間迴避了,他畢竟還是有些驕傲的,直接低頭不是他的風格。
“我倒是有兩手準備。一個是快刀斬亂麻,以雷霆霹靂之勢徹底扭轉陸安的環保治理問題。”
歐朝陽微挑眉頭,但聲音卻平和無比,語氣裡更是帶着一絲親近,“怎麼快刀斬亂麻?”
郭小洲呵呵笑道:“不瞞您說,我事先聯繫了國家環境報的一名專欄記者,以及著名的環保公益組織‘麪包與水’,如果您不反對,媒體和社會輿論將展開鋪天蓋地的攻勢……”
歐朝陽聽得心驚肉跳,急忙開口打斷,“嗯……第二手準備呢?”
郭小洲輕描淡寫說:“第二手準備就是循序漸進的治理,從源頭上從根本上切入環保治理。”
歐朝陽很感興趣的問,“詳細說說。”
郭小洲說:“福鼎高科園區的企業之所以不敢在環保上投入,不是他們不願意,而是因爲他們的利潤壓力和成本空間不夠。如果是真正的高新科技企業,自然就能創造鉅額利潤,環保上的投入也就不在話下。我建議,福鼎高科園區要名副其實,進駐的高科企業我們歡迎,打着高新科技牌子噱頭的企業請他們離開。”
“當然,如果已經進駐的企業願意繼續技術創新,我們縣政府可以提供技術資金方面的支支持。比如成立一個‘技術創新基金’。這個基金將從縣長基金裡分撥出來。支持一些有創新意願但資金壓力大的中小企業。並派專人跟蹤創新基金的使用。我們甚至可以給出一個時間表,企業在該時間表內達到高科的門檻……”
“另外,由縣政府牽頭,和園區的企業共同成立研發團隊和研究中心,培養我們福鼎自己的研發團隊,當這個研發中心發展壯大到一定程度,福鼎就真正的脫胎換骨了。到時候,進駐福鼎的企業不再是被別人趕跑的垃圾,而是含金量較高的企業。”
歐朝陽聽完,內心非常震驚。說實話,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個改變有多大,如果進行順利的話,不僅改變了陸安目前的經濟粗放模式,而且在環保和技術高度都到得了昇華。
只不過目前有些畫大餅的味道。同時也是郭小洲變相提出來的交換條件。他若不支持,那麼郭小洲就會選擇第一手雷霆霹靂,不死不休。
但是現在,卻由不得他不支持。他完全沒有退路。
從政這麼多年,能把他逼到這種境地,郭小洲是第一人。
他很憤怒,因爲失敗而憤怒,因爲被逼入死角而憤怒,因爲他不得不被人牽着鼻子走而憤怒。
但是他知道,作爲一名重要領導,永遠不能做自己情緒的奴隸。不應該使一切行動都受制於自己的憤怒情緒,智者應該反過來控制情緒。如果因爲對方的一句話而大發脾氣,或者飄飄若仙,那麼他的心就在跟着對方在走。把自己的控制權交給對方,是一種最愚蠢的事。
因此他貌似平靜地問:“東城的事情怎麼處理?”
郭小洲知道歐朝陽接受了他的“城下之盟”。答應了他的改變思路。他客氣而微帶恭敬道:“您是黨委一把手,您拿主意。“
歐朝陽又好氣又好笑,郭小洲這是把他當孩子一樣收拾,打罵之後送棵糖果。現在裝這副恭敬的樣子出來……他的控制力已經被逼到了極限。
歐朝陽臉色有點難看的拿起礦泉水喝了一口,有意讓郭小洲等了幾分鐘,他這才慢悠悠開口,“先讓東城停產整頓,由縣環保局現場督促他們上環保設備,並且做出一定額度的罰款。對污染的土地進行治理和賠償……”
郭小洲很認真的連連點頭。
歐朝陽忽然閉嘴,然後沒好氣的說:“還有,宮處長那邊,今天晚上要拿出結果。原則上讓本地檢察機關介入。咱們丟人也得關起門來丟。”
“我儘量。”
話說到這裡,歐朝陽再也不想和郭小洲多待一分鐘。他起身準備先離開,忽又想起他纔是主人。於是又一屁股坐下。
郭小洲理解歐朝陽此刻的心情,肯定不好受。他也不想杵在這裡繼續氣他。於是很知趣的起身告辭。
歐朝陽嗯哼一聲,也沒有起身相送。算是在見面的結尾上孩子氣般的還擊了一次。
郭小洲步出99999號房,想了想朝自己的666666房走去。
對於今天的結局,他非常滿意。
他搞環保檢查,聯合宮加力設計了嘉華投資的負面新聞,包括宮加力和三處到來併發力,並不是要針對誰,要整倒誰,而是一種集小勝爲大勝的王道陽謀。
這種含而不露的霸道陽謀,是他第一次使用,並領略到其好處。讓歐朝陽清清楚楚看到他的部署,但卻無能無力,只能跟着郭小洲的腳步走。事後他總結,這次的幾個步奏稍微顯得霸道了點,還遠沒有到爐火純青的地步。
看來,以後還要加強學習。
他想到這裡,打開66666的房門,身後忽然傳來一道清脆的聲音,“郭縣長,您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