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洲進過謝富麗的辦公室,進過和方恆同級別的趙衛國、鄭傑的辦公室,也進過副省級高官成剛的辦公室。
但毫無疑問,方恆的辦公室給他的印象更深刻,左側正面牆壁全貼上了地圖,黃港行政區圖,水利圖、資源、交通等劃分非常細的地圖和雷達數據圖,有的還是手繪圖。
毫無疑問,一整面牆貼滿了地圖,辦公室的整體感觀大受影響,也頓時威嚴。很少有領導願意這樣佈置。這也證明方恆不是“隨大流”的領導類型。
方恆剛送走前一撥客人,趁這個間隙,他拿着水壺給兩盆盆栽澆水,看到宋金帶郭小洲進來,郭小洲還沒來得及問好,他笑着說:“先坐,我馬上就好,夏天的花草不小心呵護就容易乾枯啊!”
“您忙!我等!”郭小洲笑着落座,接過宋金遞過來的又一杯茶水,輕聲說了句:“謝謝!”
方恆澆完水,拿起白色的溼紙巾擦了把手,這才慢慢走到郭小洲對面坐下,微笑着問:“初次下基層工作,有什麼感受?”
郭小洲謙虛道:“正在摸索學習!”
方恆笑了笑,“我和你其實都一樣,都走在摸索學習的過程之中。說起來,你工作的地點纔是真正的基層。黃港是傳統農業大縣,農業生產至關重要。”
郭小洲忍不住說:“農業的發展畢竟有盡頭,單純靠農業拉動gdp的空間日漸縮小,拿陳塔來說,它的優勢和劣勢並存。但劣勢卻可以轉化爲優勢。”
“哦!你說說陳塔的優劣勢?”
“優勢是陳塔的生態環境,靠近漢江,空氣質量好,土壤質量好,沒有工業,也就沒有工業排放的‘三廢’。劣勢是交通不便,經濟相對落後。”
方恆很感興趣地問,“劣勢怎麼轉化爲優勢?”
郭小洲從公文包拿出《陳武大橋立項報告》遞給方恆,“這是我的答案,請縣長審覈。”
方恆不動聲色接過報告書,目光平靜地閱讀着。
郭小洲的這份報告,綜合了程力帆和羅治國的建議,不管從經濟還是人文政治高度角度,論點論據都堪稱完美。
方恆的眼睛越來越亮,翻頁的速度也越來越慢。
“你認爲可行性有多大?”
面對方恆的提問,郭小洲沒有急於拋出省長召見的消息,而是說:“可能性非常大。陳武大橋的建立,不僅可以改善西海目前日漸臃腫的交通環境,還能改變目前”以物爲本“的粗放經濟發展模式,進入‘可持續化’發展的快車道,推動經濟增長方式,根本轉變固有模式,減緩過重的環境承載壓力,使得黃港江走在省、市跨越式發展前列。”
方恆以前在省發改委工作,看過各種名目繁多的立項報告,但他不得不承認,手中這份報告是他見過最能打動人心、論據充分的一個立項書。
他僅僅三分鐘就被打動了,甚至有些熱血沸騰。作爲一個省派官員,空降一個窮縣,他當時的領導,省發改委主任艾曉陽送給他九個字“深挖洞,廣積糧,不稱霸”。
這九字箴言是朱元璋初坐龍輦時接受的某謀士的進諫,後來毛澤東也套用過這句話。
方恆履新黃港縣長後,對這九字箴言並不以爲然,他認爲自己並不和關立華爭權奪利,凡事尊重,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關立華就是再強勢,也不能“伸手打笑臉人”吧。
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履新後,風風火火地組織縣職能部門的局長們四處調研考察,打算篩選出一兩家有潛力的企業,培養成縣裡的骨幹龍頭企業,帶動全縣經濟發展。但事情剛展開,便遭遇方方面面的阻力,局長們各有自己的三分自留地,一旦涉及利益問題,便推三阻四,說困難撂挑子。
這還了得?他當即想要撤換一兩個陽奉陰違的局長,上幾個聽指揮敢拼敢打的同志。但幹部歸黨委管,要換人,必須要關立華點頭。
他於是去找關立華,把他的想法一說,關立話笑呵呵地勸他說:“他們都是縣裡的老幹部了,對黃港縣的發展有一定的功勞,只要不涉及什麼原則性的問題,工作上有分歧也是正常的。再說,把他們換下來,往什麼地方安排?一個蘿蔔一個坑,你總不能要我把這個書記的位置騰給他們吧。小方,這話我們兩人私下交流也罷,要是傳出去,他們心裡會沒想法嗎?你往後的工作更難展開。
他起初還和關立華較過真,他是縣的行政首長,若連政令都無法下達,工作怎麼做?
他話稍微說重點,關立華便板起臉說什麼幹部政策,說考覈指數,再爭兩句,關立華乾脆說上常委會討論。
常委會?那不都是關立華的人嗎?討論個屁。
慢慢的,他總算明白過來,這些局長們之所以敢和他頂牛,背後都有關立華的身影,不然他們哪敢如此大膽,不把他這個縣長放在眼裡。
他面對黃港縣盤根錯節的地方強大勢力,成了一隻想咬刺蝟又無從下口的巴兒狗。
一時間,他甚至有些想撂擔子的想法,如其在這裡憋屈的過,還不如回到省裡,雖然權利沒有縣長大,至少活得踏實。
後來他終於明白這九個字的意義。
老領導洞察力極強,當初就告訴他要老老實實低頭做人,慢慢發展壯大,如果要急於出政績,就必須得罪地方勢力。而他,卻沒有得罪的實力。從此,他改變施政謀略,以不爲而爲之。
一年後,縣市給他的施政考覈打了高分,其中有幾句評語尤爲刺眼,說他尊重老同志,有集體主義精神,工作作風有序且和諧,尤其善於團結人!
但他蟄伏不代表認命,郭小洲送來的立項報告是一個威力巨大的勝負手,足以讓他扭轉乾坤。
他根據自己發改委的工作經驗判斷,這個報告實施的可能性的確非常大。
“這個立項報告還有什麼人知道。”他看似隨意的一問,其實對他來說至關重要。
郭小洲回答道:“w大的程力帆教授,省長助理成剛。”他知道方恆想問的是,關立華書記知道不知道?他沒有報出謝富麗的名字,是遵循官場規律,任何寬宏大量的領導都不會喜歡越級彙報的手下。
當然,要麼你越級的高度大到中央和省長級別,也就和越級不搭邊了。
方恆豁然動容,“程老和成副省長都知道?他們是什麼態度?”
“程老和成省長都非常支持。下個月的經濟參考將刊載程老關於陳武大橋架設的論點。還有,今天丁省長要召見我,時間定在下午三點。”
“什麼,丁省長下午見你?”方恆再也忍不住,什麼喜怒不顯顏色,早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一省之長召見一個鄉鎮鎮長?
“談大橋的事情?”方恆迫不及待追問道。
郭小洲點點頭。
“好!很好!”方恆激動地起身,在屋子裡走了半圈,忽然他擡頭看了看牆上的掛鐘,“既然丁省長要見你,事不宜遲,你一定要提前去,我們交流的時間以後非常多,我就不佔用你寶貴的時間了。”
郭小洲有些暗暗好笑,黃港距離武江不過一百多公里,滿打滿算兩小時,走高速四十分鐘,而現在距離下午三點還有五個半小時。看來任何人遇到了涉及自身利益的“大事”,都一樣變得不淡定起來。
郭小洲點了點頭,但他還是拿出青山市農科所的技術員吉新來的考察報告書,“我還有件事情要向縣長彙報,這是一個大型農貿集團的苗圃種植考察報告。涉及到將來陳塔的生態升級,我認爲要不惜一切代價拿到手。”
相比陳武大橋,方恆對這個後續添彩的生態種植項目沒有多少激情,他隨便翻了翻,“先放在我這裡。小洲啊!你現在最重要的目標就是這個大橋立項。其它的事情,你可以暫時放一邊,或者直接找我,我來幫你搞定。另外,這個立項計劃,一定要保密,切記!”
郭小洲嚴肅保證道:“我一定全力以赴!”
方恆點點頭,“想好了怎麼向丁省長彙報嗎?”
“想好了!”
“那好!小洲!客氣的話我不多說,我們從此就是一條戰船上的人,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方恆這算是比較明顯的暗示,他當郭小洲是自己人,事情成功了,一起分享榮耀!
郭小洲見方恆比較急切趕他上路,他起身道:“方縣長,那我……”
“嗯!你去,路上注意安全,有帶車嗎?沒有,我安排我的車送你?”
“謝謝縣長,我帶了車和司機。”郭小洲剛轉身,忽然想起什麼,又回頭道:“方縣長,我還有件事情請教。昨天縣勞動稽查科的幾個人有什麼交代嗎?”
方恆微微一愣,搖頭道:“這個事情關書記親自處理,我還不知道結果。”
郭小洲哦了一聲,“我和陳塔的鄧書記對這個事件很關心,希望能得到調查和處理結果。”
他之所以在關鍵時刻提出這樣的要求,是因爲他已經明白了幕後主使人是誰。今天在縣委大樓遇到曾毅後,他想起了孫曉那天沒有說完的一句話:“紀委辦公室主任李再青……”
兩相綜合,答案呼之欲出。
他施壓方恆,一是想看看方恆的魄力,甚至是要方恆送上“投名狀”。如果方恆和趙衛國是一路人,只知道索取不知道回報,那麼他和方恆的合作只會是有限範圍內的合作。
另一方面,他也希望給曾毅以警告。別隨便動手,否則動手打手,動腳打腳。
方恆沉默片刻,擡頭道:“我會給陳塔鎮一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