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一處桃源,一處寧靜和恬淡的所在。
那裡該有一片桃林,春天時揚起一簇簇粉紅。那些桃樹應該古老,長着老者的筋骨和白髯。那些桃樹又應該年輕,結出少女般嬌豔的果實。桃林近處會有一口水井,青石砌成井臺,苔蘚爬上腳板。那井裡會有一隻綠色的青蛙,睜着明澈的眼,唱着響亮的歌。
該有一處房子。紅色或藍色漆就,不大,卻很精巧。有尖尖的灑滿陽光的屋頂,有直直的飄蕩着炊煙的煙囪。房前有一個籬笆,外面是開滿油菜花的田野,裡面是開滿玫瑰花的小院。田野裡會有一條羊腸小路,路邊會有幾棵白樺或者香樟。玫瑰園裡有一把躺椅,趴着一條土黃色的狗。狗吐着粉紅的舌頭。躺椅輕輕搖擺。
不遠處當然是無邊無際的草地。清晨的草地是涼的,掛着露珠;夜裡的草地是暖的,散着溫香。空氣中瀰漫着或甜或苦的氣息。草地就在那裡,走上去,或坐上去,跑兩下,或躺下來,都是一種至高的享受。甚至可以把飯桌搬到這裡,甚至可以不支帳篷在草地上露宿。沒有人在意你和干擾你,你所做的一切都是自由的。
遠處是連綿的青山。山上有松樹,有知了和野兔,有蘑菇和美麗的石頭,有山雞蛋和小蟲的啾鳴。那山也是屬於你的。
沒有電話和網絡,沒有車水馬龍,沒有人來人往。世界是你的,只屬於你一個人。
你嚮往這樣一處桃源。你迫不及待地奔向你的桃源。我知道你厭倦了塵世的紛紛擾擾,你渴望恬淡、寧靜、自由的生活。
然後呢?
你會在這裡住一天,住一月,住一年,還是住很多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不可能在這裡住一輩子。終有一天你會厭倦,像厭倦世俗般厭倦桃源。
因爲,桃林裡不僅有桃花,還有害蟲。那口水井裡可能根本沒有水,或者,即使有,也被那隻可惡的青蛙搞髒了。
你的房子夏天可能漏雨,這需要你不停地修葺。冬天它可能出奇的冷,你在屋子裡生起一團火,濃煙將你的臉燻黑。還有草地。草地上雖然有鮮花,有蝴蝶,可是草地上也有蚊蟲和毒蛇。山上有野兔和鳥蛋,也會有蠍子和野獸。如此看來,你的隱居更似探險。
這種探險是異常艱苦的。你喝的水,需要自己去挑;你吃的面,需要自己磨;你喝的酒,需要自己釀;甚至,你住的房子,也需要自己蓋。你寂寞了,不會有人陪你聊天;你生病了,不會有人前來探望。那是真正接近於原始狀態的生活。離羣索居的生活,對心靈或許是一種淨化,但對身體,無異於一種折磨。
很多人經歷過這種生活,比如陶淵明,比如梭羅。我相信他們是快樂的,這種快樂恰好跟生活的艱辛成正比。我更相信大多數人,絕大多數人,根本不可能忍受這種艱辛。——把桃源當成度假勝地可以,但要定居,需要足夠的勇氣。
其實陶淵明和梭羅的桃源,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桃源。即使他們歸隱田園,仍然算不上真正的隱居。他們有書籍,有獵槍,有芳鄰,有聚會,偶爾甚至經常有朋友造訪,詩酒酬唱。他們跟塵世仍然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他們做不到完全隔離。
我想說的是,一個被世俗浸淫過的人,根本不可能迴歸桃源。即使你可以迴歸苦難。即使你拋開書籍和獵槍,朋友和聚會。或許肉體可以,但精神不可以;或許形式可以,但本質不可以。我們永遠不知道真正的桃源在哪裡,也許可可西里或者非洲叢林真有那樣一處人類未曾抵達的地方,但假如我們知道,假如我們去到那裡,那裡便再也不是桃源。那裡變成現代社會的一角,它跟現代社會唯一的不同之處在於,那裡的生活方式,比較原始。
真正的桃源是不存在的。那只是一個傳說。
我認爲,真正的寧靜,或者回歸,不是尋一個處地理意義上的桃源,而是尋一處靈魂深處的桃源。那是一片虛幻的桃源,它藏在心裡,由你構建。所以,每個人的桃源,其實都不一樣。你的桃源是一片草場,一座青山;他的桃源,或許僅僅是一棟木屋,幾句詩行。你生活在城市裡,走在大街上,坐在辦公室裡,躲在咖啡館的某個角落,只要心中藏一處桃源,那麼,無論你身在何處,無論你幹什麼,你都是陶淵明或者梭羅。那是由你構建的真正的桃源——靈魂的桃源。
不求獨避風雨外,心境悠然是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