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應約去了酒店,姑娘還是那個姑娘,不過吳老倒是換了一身行頭,他穿了件白色的唐裝,黑色的褲子,眼鏡還是那副眼鏡。‘我問他們吃沒吃早飯,我說這附近好吃的早點可多了,鋪蓋麪肥腸面,包子豆漿油條什麼的,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吳老則跟我說,不必了,直接出發吧,吳小姐也跟我說她早上不吃飯,我心想一定是在減肥。所以我就只能餓着肚子陪他們。我問吳老,您要去的地方在哪,離這兒遠不遠,他說不遠,就在會仙橋。
我告訴吳老,會仙橋我沒去過,不過我到是知道這附近以前有個地方叫做會仙樓,位於現在的民族路附近,在解放碑商圈呢,那一帶基本沒什麼住家戶啊,看了看手錶說,現在趕過去,應該時間差不多了吧,就是不知道幾十年過去了,那個人還是不是每天都去那兒。我說好吧,就招呼他們上車。其實會仙樓那兒離吳老他們住的酒店很近,只不過考慮到他是老人的關係,我想拼着在路上堵死,也不能讓人家步行。會仙樓事後我瞭解了一下,以前的確是叫做會仙橋,這個地方原本有個橋,而橋下的河流其實就是那條通向洪崖洞瀑布的暗河,不過早已在城市建設中沒了蹤影,哪個橋的由來,是一段傳說故事,相傳古時候一個打漁的魚郎在這個橋上碰到了八個乞丐,而那八個乞丐就是漢鍾離、張果老、韓湘子、鐵柺李、呂洞賓、曹國舅、藍采和、何仙姑這八個神仙,所以就叫做會仙橋。也就是一根菸的功夫,我就在會仙樓附近找到位置停了車。
幾十年重慶的建設可謂是翻天覆地,以前那些老街幾乎是找不到了,而會仙樓本是一個老地名,雖說是樓但是誰都不知道這樓究竟在哪,我從吳老的眼中,看到一種迷茫,他告訴我幾十年前這裡的一條老街,如今卻怎麼都找不到了。還好我對解放碑一帶比較熟,按照他的描述,我在心裡加以排除法,因爲他告訴我當年那條小路的石階上是能夠看到嘉陵江的,所以就一定是在靠近北面的一側,一邊打聽一邊找,最後在民族路路口不遠的一棟修建於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老房子背後,找到了那條彎彎拐拐的小路,小路兩邊的房子全都畫上了紅色的大叉叉,房子也大多都變成了瓦礫和荒地,就只剩下那條錯落分佈的,青石條鋪設的下行梯坎。
我必須承認,這是我第一次到這條小街上,周圍已經沒有什麼人,我好不容易看到一個挑着磚塊上來的力哥,於是我問他說這條路叫什麼名字,他說他也不知道,這條路沒有名字,周圍的人都走了,沒人了。吳老跟我說,咱們下去看看吧,就是這裡了,我還在這裡的那塊石頭上刻了“將之”二字。我問他,那就是你要找的那個人的名字嗎?他說不是,那是他自己的“字”。我突然想起來,他們那個年代的人,尤其是這些軍官,基本上名字後面就跟着一個“字”,例如蔣介石就字中正,**就字潤之一樣。我對吳老說,這裡基本上都在拆遷改建,除了那些工人估計沒人在這裡了吧,您確定您要找的人在這裡嗎?他沒有回答我這個問題,問是對我招招手,說請我扶着他下去看看。我只得從了,在沿着這條小路走了大約百十來米以後,轉過一個彎,那個彎後面照樣是被拆掉的房屋,但是卻有一顆黃角樹,黃角樹還沒被砍倒,樹不遠處有個看上去像池塘的小坑,但是坑裡沒有水,而在那個坑的欄杆下面,有一個身形瘦小,駝背,頭髮花白,穿着小碎花布衣的老太婆,坐在一個小木凳子上,背靠着池塘的欄杆,看上去像是在打瞌睡。
吳老走到她身邊的時候仔細辨認了一下,從他的眼神中我得知,這個老太婆,就是他要找的人。於是我不得不更加仔細的觀察起這個老太婆來,她穿的是短袖,但是手臂上的肉已經全然鬆弛,她坐着的那個小凳子顯然是她自己隨身帶過來的,而因爲凳子很矮,所以她坐下後露出了腳踝,腳上穿着一雙拖鞋,拖鞋卻是兩種不同的顏色。而她背後靠着的那個池塘欄杆,讓我很輕易的察覺到,這個老太婆一定是每天都來這裡這麼坐着,因爲在欄杆上唯獨她坐的位置,有一大片被摩擦光滑的痕跡,而別的地方都沒有,想必是當年還年輕的時候,自己還能夠爬到欄杆上坐着,但是後來老了,爬不上去了,只能在下面坐,改變了位置卻沒有改變這種習慣。她的脖子上有一根繩子,繩子上掛了三個東西,一張卡片一樣的塑封紙,八成就是她的姓名等信息,爲了防止走失,然後有一把鑰匙,還有一個金屬棍狀的東西,從那個棍子上的小缺口看來,那是一個哨子。
我問吳老,我說這就是您要找的人是吧?吳老表情凝重的點點頭,我說那您還愣着幹什麼啊,趕緊上去打招呼啊。他慌忙說,別啊,咱們就遠遠等着,等到她自己醒過來。其實我說打招呼,那是在詐他呢,因爲在這樣一個荒蕪的地方,出現這麼一個坐着打瞌睡的老太太,這顯然是不合理的。所以我知道這個老太太一定是個非常關鍵的人,這才故意裝傻詐一下吳老。既然吳老自己都這麼說了,我也決定跟着他們一起等,遠遠看着那個老太婆,而此刻的我心裡有種很莫名的激動,我迫切的想要知道這當中究竟有怎樣一種糾葛,生活裡每個人都在演繹着自己的故事,而我則是那個喜歡聽故事的人。
坐了很長時間,估計得有一兩個小時吧,隨着時間越來越到中午,溫度也越來越高,我們三個遠遠蹲坐在石梯上,周圍一片安靜,唯一的吵鬧就是那棵樹上沒完沒了的蟬鳴聲。我是個非常怕熱的人,坐了那麼長時間,也腰痠背痛的,我的扇子骨都快要扇不起來了。惟有偶爾回頭,能夠瞥見坐在我身後數塊石階上的那兩根美腿。
到了中午12點的時候,解放碑的鐘聲響起,這種在那附近不一定能聽見的聲音,在我們坐着的地方,卻非常清晰,環境參照的問題。所以當鐘聲噹噹噹的時候,那個打瞌睡的老太婆也因此而醒了過來。我想這也是一種習慣性的條件反射,換成我的話,這聲音再大我也不會醒。這也應了吳老先前的話,以及我的猜測。
我站起身來,看着吳老,但是吳老對我擺擺手,說不要上去。這下我心裡就更奇怪了,你說你好好的來找人吧,找到了不打招呼我還能當你是不想吵到別人打瞌睡,現在人家自己都醒了你還不去打個招呼,這是什麼道理,難道說這個老婆婆當年是吳老的暗戀對象嗎?當然不是,可讓我更奇怪的是,我們明明離這個老婆婆只有十多米的距離,在一片瓦礫堆裡面,我覺得我們的存在算是比較顯眼的,更不要說我後面還有個番茄炒雞蛋呢,可是那個老婆婆好像壓根就沒注意到我們一樣,站起身來,錘錘大腿,然後俯身拿起小木板凳,然後駝着背戰巍巍的走開了,走的方向就是這條石階的下方。
我看着老婆婆的背影,實在忍不住了,我就問吳老說,這人都走了你還不叫住?他對我說,你別叫,咱們跟着她。我說吳大爺您這是個什麼精神啊,尾隨小姑娘我或許還行,你讓我跟着一個老奶奶是啥意思啊,吳老對我說,既然是我朋友拜託你來的,就請你按照我說的做吧,我自然有我的理由,等到了這個老太婆的家裡再說吧。吳小姐也站起身來,扶着吳老開始走,我也只好上去幫忙扶着,哪個老婆婆的步幅很慢,就這麼沿着石梯朝着洪崖洞方向走了幾百米後,她就朝着右轉,進了一個小巷子,然後左轉,走到了臨近滄白路的一條小街上,而那條街上,立刻恢復瞭解放碑商圈的繁華,又是午飯時間,周圍的餐館熱鬧非凡,因爲老太婆走得慢,我們跟上也不難,在繞過那條喧譁的街後,她又轉身進了一個小巷子,當我們跟到巷子口的時候,我看到她側着身子,打開了狹窄巷子最裡面的那個小木門,接着進屋把門關上。
吳老對我說,她果然還是住在這裡。我說怎麼你來過這裡嗎?他說來過,很多年前來過。然後他對我說,走吧,咱們進去看看。說完我就扶着他走上臺階去,我遠遠看到那個老婆婆關門的小木門,外面對方了很多建築垃圾,看上去就是一個垃圾場的樣子,但是我知道那肯定不是垃圾場,因爲沒有垃圾場會在外面修這麼個臺階,更不會建在這麼狹窄的巷子裡。
當我們走到快要接近木門的時候,突然從我頭頂的左上方傳來一個聲音:“你們找誰?”
我被這聲音一嚇,趕緊擡頭。因爲頭一晚胡思亂想的時候,我曾設想過今天可能會遇到點危險,到時候我可得保護好吳老和他的孫女才行,可是當我被人突然這麼一問的時候,我卻首先想到的是怎麼保護好自己。只見距離地面大約四五米的地方,有一個小窗戶,一個短髮絡腮鬍的男人從窗戶裡伸出頭來,這麼居高臨下的看着我。眼看是個人,我也算是放心了許多,於是我舒了一口氣說,你好老師,我們是來找這個小屋裡住的這個婆婆的,不是來拆房子的。我這麼說是因爲我看到這兩邊的牆壁上,也都畫上了紅色的大叉叉。我害怕他們以爲我們是拆遷方的人,然後不問緣由就來個釘子戶大戰拆遷隊的好戲。
他依舊有點冷冷的但是戒心很強的問我,你們找她做什麼?幾十年除了居委會就沒人找過她,你們是她的什麼人?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於是把眼睛望向吳老,向他求助。吳老對樓上那個男人說,我是吳春生,是唐子成生前的老朋友。年輕人,你認識唐子成嗎?
看來這個叫唐子成的人,就是吳老和那位老前輩口中的故友。
那個樓上的男人楞了一下,遲疑了片刻說,你們等我一下。接着就是一陣噼裡啪啦的拖鞋下木樓梯的聲音。然後他從靠近老婆婆房門邊上的一個小口子裡出來,堵在我的面前,隔着我對着吳老說道,你就是吳春生?你還真的回來了?你知道我是誰嗎?我一臉茫然,轉身看吳老和他的孫女,他們比我還要茫然,吳老小心翼翼的問,請問你是?那個男人哼的冷笑一聲說,我也姓唐,現在你知道我是誰了吧?唐子成,那是我爺爺,你還記得他是怎麼死的嗎?當年要是不是你去告發的,他怎麼會被捕?又怎麼會死?
我一看那傢伙有點激動了,雖然不是很清楚這中間發生了什麼事,但我還是挺害怕他突然發狂衝上去暴打吳老一頓,於是我就伸手去拍他的肩膀打算安撫下他,讓他別那麼激動有話好好說,誰知道我還沒碰到他呢,他就一下撩開了我的手,接着還狠狠在我胸前推了一把。並大聲問我,你又是誰啊,給我滾邊上去。
於是這麼一來,我那該死的脾氣又上來了,但是我依然沒有動手,我還是在好言相勸,我說有什麼話慢慢說好嗎?來找這個老婆婆就是爲了當年的事,長輩間有些什麼誤會,你當晚輩的也別插嘴的好。他衝着我瞪着眼睛說,你說的這叫什麼屁話,如果當年不是這個老混蛋告發我爺爺,我爺爺就不會死,我爹就不會當孤兒,也不會因爲這麼多年要照顧我奶奶和我,操勞過度,那麼年輕就過世了!你知道個什麼,你給我閃開!
我不閃。他開始打算從我身邊擠過去,我又堵住了他側身的地方,於是他開始生氣,再度伸手向我抓過來,這下我可是有準備了,擋住他的手以後,腳下使勁一蹬,把他朝着牆壁上推,接着把他的手抓住翻到手心朝上,然後朝着手心的方向用力掰,他就只能乖乖的蹲下了。換成我一隻腳跪在地上,一隻腳壓在他的身上。
其實在美女面前打架是很不好的行爲,不過我也沒有辦法,掰手腕是最省力也最有效的一個辦法,不過這通常基於你不想傷害對方,但是對方偏偏不老實的前提下。我低聲對那個痛得哇哇叫的男人說,我現在放了你,但是你別給我衝動,有事說事,人家大老遠從臺灣來,爲的就是化解這麼幾十年的宿怨,如果到時候你還覺得不解氣,你自己再找別的法子,今天我在這裡,我就不准你傷到別人!然後我擡頭問吳老,您是來解決問題化解宿怨的吧?因爲我一直都是猜測的,他自己可沒這麼說過。所幸的是,吳老點點頭,對地上那個男人說,年輕人,有些話,我憋了幾十年,今天來,就是想要借別人的方式,把那些話告訴給你爺爺,是我對不起他,這麼多年來,我的這些話只在一封信裡給一個人說過,你們找不到我,是因爲我沒有辦法去面對這些事情,但是我並沒有告發過他,你相信嗎?
,-,您的最佳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