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櫃的實在細心,初銜白不認識西夜文,完全是按照他說的距離計算着到了皮山。對於西夜這個小國而言,皮山的確是大城鎮了。初銜白住的那間客棧老闆是個女人,見她相貌堂堂,還以爲她是個俊俏男子,對她頗多照顧,時不時還賣弄一下風情,弄得初銜白萬分尷尬。
小元意外地好了,好幾次趴在窗口看着熱鬧的市集心生嚮往。初銜白想起她剛出生那會兒身子也是弱的可憐,當時錦華就說孩子身子骨弱,可能是因爲她以前用藥太多的緣故。初銜白還因此內疚了很久,現在想想,小元雖然有時候有些小病,卻從未生過大病,而且聰明伶俐,一張嘴巴口齒清晰像是個小大人,興許是她小題大做了。
看着女兒眼巴巴地望着窗外,初銜白有些好笑,上前拍拍她的頭:“走吧,先去吃飯。”
“吃完飯能出去逛逛嗎?”小元扒着窗框,睜大雙眼看着她,明明是談判的架勢,還裝的特無辜。
初銜白可不能讓她養成講條件的習慣,牽起她的小手說:“走吧,吃完再說。”
正是貿易往來頻繁的時候,雖說中原人不討魔教喜歡,但做生意的中原人還是很多。初銜白和小元坐下不久,就發現鄰桌的兩個商人是江南人士。異鄉相遇分外親切,初銜白便用鄉音跟他們交談了幾句,聽他們說了一些沿途見聞,也得知了一些魔教的事。
原來西夜的國都離這裡已經不遠,魔教總壇原本在國都,但幾大長老可能對西夜王近年來的冷落不滿,找到這個新衡無後就立即宣佈將總壇遷至皮山,並且大有脫離朝廷的意思,甚至爲此還特地出遊了周邊幾國。說是切磋武藝,實際上是展示新衡無的實力。
他們說的是鄉音,又壓低了聲音,倒不怕被周圍的西夜人聽見。初銜白打算多打探一些,好寫信告訴尹聽風,便追問了幾個有關新衡無的問題。
其中一人道:“這個衡無來的很蹊蹺的,聽聞沒人知曉他的來歷,他一出現便已會了聖教的至高武功,衆人自然拜服,還宣稱他是天神派來光大門派的呢!”
初銜白恍然,難怪有底氣要跟西夜王掰了。
那人見她似乎很感興趣,又道:“再過幾日便是衡無繼位的日子,聽說會遊街的,你要是真好奇,就去看一看那衡無到底是何方神聖好了。實在擔心就把臉遮一遮,其實西夜百姓挺純善的,只要你不惹聖教的人就行了。”
初銜白覺得有道理,點了點頭。
果然,沒幾日就明顯感到了氣氛不同,一早整條街便沸騰了。初銜白是被外面唧唧哇哇的人聲吵醒的,推開窗聽到人們在叫着“聖教”什麼的,纔想起是怎麼回事。她連忙叫醒小元,迅速給她穿戴整齊就出門上街,連飯也顧不得吃。
人羣如潮水一邊推擠着,但只圍在道路兩旁,大道中央是通暢的,真是熱情卻恭謹的一羣人。初銜白第一次切身體會到魔教在西域百姓心目中的地位。
雖然此時已近初冬,當正午的陽光傾瀉而下時,竟叫人覺得熱。初銜白抱着小元擠在人羣裡,怕孩子曬到,掏出一方帕子給她遮住頭臉。
終於,身騎高頭大馬的隊伍出現在街頭,爲首的四人都穿着墨綠衣裳,花紋繁複,初銜白見過,在假折華的衣服上見過。旁邊有人高聲呼喊着什麼口號,大部分是用西夜語,也偶爾有人說幾句中原話。初銜白聽到“長老”這個稱呼,這才知道四人身份。倒是比想象中的年輕許多。
隊伍並沒有想象中長,也沒有那晚見過的馬車,初銜白甚至懷疑那位衡無根本就沒出現。有些失望地轉頭要走,忽然身邊的人都躁動起來,瘋狂而熱情地朝前方涌去。初銜白被逆向衝着倒退,一個不慎就被衝到了大道上。
她下意識擡頭去看遊街的隊伍,眼神隨即凝滯。
隊伍中間,一個人騎着馬緩緩隨着隊伍前行。
他幾乎沒有任何變化,黑衣黑髮,除了髮式和衣裳上的花紋不同,幾乎和在天殊山上一模一樣。
大概是因爲她忘了退回去,引起了隊伍的注意,一直目不斜視的人忽然轉頭朝她看了過來。那道視線原本很平靜,卻陡然積聚起諸多情緒,凝着在她身上,直到漸行漸遠,也始終沒收回。
彼此錯身而過,短暫不過一瞬,初銜白卻感覺像是經過了一生。
他還活着,就在剛纔一瞬,從她身邊經過,毫髮無損。
她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歡喜,或者是否應該歡喜,唯有愣在當場,直到有人朝她喝罵,纔想起來要退避。轉頭看過去,他已經收回了目光,只有髮絲隨風輕輕揚起,她卻因這短短一瞬的間隔而生出懷疑。
剛纔見到的,真的是他,亦或只是自己的幻覺?
小元似乎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看了看遠去的人,又看看她:“爹爹,那個人一直在看你呢,他認識我們嗎?”
初銜白被她的稱呼驚醒,澀澀地笑了一下:“不認識。”
如果認識,他應該會叫住她。
遊街隊伍裡,走在末尾的是分壇主獨木,他觀察衡無許久,忍不住悄悄上前,叫住護法顏闕:“哎,我是不是看錯了,剛纔衡無大人一直盯着那個小子看,似乎有話要說的樣子啊。”
顏闕像看白癡一樣瞪了他一眼:“你眼花了吧?難不成要說衡無大人有龍陽之好?再說了,他不會說話,你又不是不知道。”
話是這麼說,他自己卻還是朝初銜白的方向看了一眼,再去看前面的衡無,眼神意味不明。
這一晚的夜空出奇的美。漫天星河燦爛,倒扣下來,不知爲何,竟叫初銜白想起年少時追逐過的螢火蟲。
小元趴在窗戶邊上,奶聲奶氣地叫她:“娘,老闆娘說今天這些星星比往常都要大要亮呢。”
“是嗎?”初銜白心不在焉。
“老闆娘說這是因爲聖教的衡無大人是神子下凡,星星們都出來恭賀了。”
初銜白又擡頭看了一眼星空,有些好笑。這些人真是對魔教夠崇拜的。如果是別人,這種話她可能還會相信,但是那個人跟她糾纏過那麼久,居然會有被捧成神子的一日,還真是神奇。
“好了,該睡覺了。”
初銜白伸手摟過女兒,順手在她腋窩下一陣抓撓,惹得小傢伙咯咯直笑,在她身上滾作一團。初銜白也跟着笑起來,抱緊女兒貼在懷裡,親了親她的額角,忽然覺得前所未有的滿足。
在這麼多痛苦折磨經歷之後,她有了這樣一個鮮活的生命陪伴,而他還活着,還有什麼好怨怪的?
然而再滿足,這一夜卻怎麼也睡不安穩。初銜白陷入紛亂的夢境,在初家山莊的時光,在天殊派的時光,還有在溫泉山裡,他最後離去時的那個笑容……
她猛地睜開眼睛,窗外月光透亮,還是半夜。
初銜白緩緩吐出口氣,轉頭去看女兒,眼角餘光無意中一掃,頓時心中一緊,倏然坐起,從枕頭底下抽出霜絕劍。
“什麼人!”
小元被驚醒了,迷迷糊糊地坐起來喊她:“娘……”
站在牆角的那道陰影似乎有一瞬的凝滯,然後慢慢走出,月光灑在他的肩頭,一如十幾年前初遇那晚,如夢似幻。
“是你……”初銜白先是驚愕,慢慢又平靜下來,執着霜絕的手垂了下來。
天印走到她跟前,安靜地看着她,光線太暗,無法看清他的神色,但能聽見他的呼吸不再平靜,像是極力壓抑着什麼,卻又徒勞無功。
“看來你還記得我,”初銜白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真是意外。”
天印默默無言。
“聽聞你已經練成化生神訣,真是恭喜你了。如今你成了衡無,也難怪整整三年都不曾回過中原。想必這西域聖教的教主之位,要比你嚮往已久的武林盟主之位還要坐的舒服吧。”
最後一個字戛然而止,天印的手貼着她的臉頰,溫熱的觸感讓她渾身都震了震,彷彿直到此刻才確定他的的確確還活着。
他一句話也沒有,只是輕輕撫摸着她的臉,像是要將她這幾年經歷的時光都刻入骨髓。
“娘?”不明所以的小元最大的感覺其實是害怕,這種詭異的場景她承受不了,忍不住一手扯住了初銜白的衣袖。
天印這纔回神,轉頭看向她,然後猝不及防的,忽然伸手將小元抱了起來。
“啊!”小元嚇得一聲尖叫,又連忙捂住嘴,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的男人,又瞄瞄母親,不知道他會把自己怎麼樣。
天印仰頭看着她,臉浸在月光裡,眼神波光流轉,說不出的光彩動人。漸漸的,眼眶中又添了一絲溼潤。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後卻又無奈閉上,按着她的小腦袋湊近,額頭相抵,輕輕摩挲。
初銜白所有的冷漠姿態在看到父女親暱的一瞬全都解除了,甚至覺得這一刻一直就是自己心底所期望着的。可是想到他既然活着卻又一直不回中原,仍舊覺得不舒服。現在看到她們來了,這纔要過來認親麼?
初銜白掀開被子起身,一把奪過小元抱在懷裡:“你想幹什麼?”
天印有些怔忪,只是無言地看着她防備的臉。
“這是我的女兒,跟衡無大人你無關!”
天印微微一愣,又看一眼孩子,似乎有些驚訝,接着又像是忍不住一般笑了起來。白天看到孩子的打扮,他還以爲是個小男孩兒,原來是女兒。
然而這點愉悅在迎上初銜白戒備的視線時便慢慢褪去了,他很想說些什麼,張了張嘴,最終卻只能靜靜地看着她們母女。
兩人如同對峙一般站着,直到天印忽然轉身,看向窗外。
初銜白皺眉:“怎麼了?”
天印回頭看她一眼,食指掩脣示意她噤聲,又看向外面。
初銜白忽然意識到什麼:“你爲何一句話也不說?”
天印微微一愣,轉過頭來。
初銜白忽然明瞭:“難道是練功走火入魔導致的?”
天印並未做任何表示,只是牢牢看着她的臉,似乎在觀察她對此結果的反應。
初銜白咬了咬脣:“我早說過你資質不夠,如今弄成這樣,值得麼?”
天印微微笑了笑,深深看了她一眼,忽而一拍窗沿,躍了出去。
初銜白抱着小元默默站着,視線落在他放在站過的那片月光裡,心裡五味雜陳。
“娘……”小元按捺不住,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的臉色:“您不是說不認識那個人嗎?他究竟是誰啊?”
“是……是你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