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四月天裡,折英忽然從楚泓那裡聽說了初銜白現身的消息,一路追了過去。
楚泓之所以會知道,自然是尹聽風說的。早於折英行動,他已經守在了金將軍府。因爲初銜白這次既沒有回初家山莊,也沒有去溫泉山,而是一路前往長安,徑自去了金將軍府。
一晃便是幾年未見,尹聽風對初銜白這些年的生活一無所知,如今即將再見,唯一期盼的就是她別太慘,萬一弄得面黃肌瘦或者一身是傷,他會十分內疚。
他提起輕功,翻上將軍府的牆頭,忽然想起很久之前自己來偷偷觀察她的那個夜晚,眼神一掃,院內那株絲帶琉璃竟還嬌豔的開着。
聽風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此時卻生出了物是人非的感慨。
老遠便聽見一陣慟哭之聲,他循着聲音找過去,發現那裡竟然是金府祠堂,不禁錯愕。只見一羣人堵在那裡嗚呼哀嚎,看樣子都是金府家奴。
一個圓乎乎的小女孩兒梳着羊角辮,穿一件嫩黃的短衫,可能是嫌吵,坐在走廊盡頭,離衆人遠遠的,低頭晃着腳丫子,自顧自地玩耍。
尹聽風實在忍不住好奇,飛掠過去,倒掛在廊下,貼着窗口探頭朝內看去,只見一人奉着牌位安放到桌上,然後默默退到了門外。
不是初銜白是誰。
她做了尋常婦人打扮,不仔細看沒人能認出這是當初在江湖上叱吒風雲的魔頭。尹聽風發現她面色紅潤,甚至還養胖了一些,心中稍寬,這才扭頭去看室內,一陣驚愕。
牌位上的名字赫然是錦華夫人。
他實在震驚非常,決心一定要問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一轉頭,卻發現初銜白已經走出去很遠了,口中喚了聲“小元”,一直坐着的小女孩兒站了起來,歪歪扭扭地朝她走了過去,直到小小的手遞在她手心裡,步子纔算邁穩。
尹聽風連忙去追,剛到門外,卻見她靜靜站着,似乎知道他會出現。
“閣主別來無恙。”
“呃,別來無恙。”大概是被逮個現行,尹聽風有些尷尬。
初銜白笑笑:“幾年未見了,你一切可好?”
“談不上什麼好壞,你呢?”
“我一切都好。”初銜白忽然想到什麼,將小元拉到身前:“這是我的女兒,叫小元,三歲了。”
尹聽風送虛谷膏給她時便已看出她有了身孕,早已有數。他向來錙銖必較,對朋友卻大方得很,聞言立即從腰間解下塊玉佩送到小元面前:“權作見面禮,快叫聲叔叔。”
小元看看母親,又看看他,正遲疑着要不要開口,他又改了口:“算了,我不要跟你爹攀親戚,你還是叫舅舅吧。”
初銜白好笑地看了他一眼,對小元道:“那就叫舅舅,這個舅舅有的是錢,給你什麼你都大大方方收下便是。”
小元得了允許,真的立即接過了玉佩,奶聲奶氣地喚了他一聲舅舅。
尹聽風沒好氣地瞪初銜白:“你可真會教孩子。”他站直身子,“對了,錦華夫人這是……”
初銜白笑容斂去,微微嘆息:“她之前就中了毒,這幾年一直拖着,如今纔算解脫了。也許對她來說這是好事吧。”
尹聽風驚訝之後微微嘆息。
“對了,”初銜白忽然道:“千萬別讓折英知道我的下落,除非她跟楚泓成親了,否則永遠別想見我。”
“……你還真是狠心。好吧,那我回頭一定好好催催。”
“如此就有勞閣主了,折英嫁入聽風閣,身爲孃家人卻出不起嫁妝,還望莫怪。”初銜白笑起來,稍露靦腆,竟顯露出幾絲風情。這幾年在外,不是完全沒有變化的。
尹聽風故意皺眉:“算了,我不會讓楚泓虧待她的,以後多生幾個胖小子抵回來就是了。”
初銜白笑意加深:“這倒是個好主意。”
看看天色,時候已經不早,初銜白正打算告辭,忽然想起段飛卿的事,忍不住問了一句:“段盟主至今仍無下落麼?”
尹聽風沒有直接給出答案,反而眉頭微蹙,似乎有些糾結:“很奇怪,並不是完全沒有消息,可是循着消息找過去,卻又總是撲一場空。以聽風閣找人的實力,不該是這個結果纔是。”
“你的意思是……”
“我猜段飛卿不是遇上了麻煩事,便是自己還不想回來。”
初銜白微微沉吟一瞬,又問:“知道他的大致所在麼?”
“好幾次收到消息都是在西域一帶,只怕還是西夜附近吧。”
“那就奇怪了……”
初銜白微微留了個心眼,其實她已經打算去西域走一趟,本打算替他打聽打聽,但連聽風閣都找不到的人,自己若是斗膽攬下,屆時又是一場空,非但幫不到尹聽風還徒增一場空歡喜,於是終究還是沒有作聲。
“此番一別,不知何日再能相見,閣主保重。”她朝尹聽風鄭重地拱了拱手。
尹聽風的表情也肅然起來,回了一禮:“但凡有任何需要幫忙的地方,儘管開口便是。”
初銜白感激地點頭。現今江湖多薄涼,唯有此人,看似勢利卻最重情義,能使人回憶起往日江湖的俠氣風範。難怪連段飛卿那樣清冷嚴肅的人也願意與之深交。
走出去很遠,小元邊還走邊回頭張望:“舅舅不一起走嗎?”
“舅舅還有大事要做。”
“那錦華姨娘呢?也不一起嗎?”
初銜白伸手摸摸她的小臉:“姨娘累了,要在這裡休息很久。”
她並沒有急着上路,她帶着女兒特地去拜祭了母親和師父。只是初家山莊,始終不曾踏入一步。那些紛紛亂亂的開始和結束,似乎都和那個養育她長大的地方有關。
這之後母女二人沿着長江又去了幾個地方,然後纔開始輾轉着西行。她似乎還保留着和錦華在一起時的習慣,不挑路線,說往西就往西,遇山翻山,遇水過水。
尹聽風實在講義氣,在她臨行前居然託人送來了豐厚的盤纏。初銜白也不拒絕,當初跟着錦華四處跑,盤纏都來源於朝廷俸祿,尹聽風很清楚她現在沒了這依靠。反正他最不缺的就是錢,而她恰好又需要錢,養孩子可不是個簡單的事。
一路到達玉門關前都很順利,初銜白這幾年在外跑慣了,知道分寸,偶爾遇上難走的路需要跟別人搭伴時,也很本分。
從玉門關到西夜還有很長的路程,這段路一向只有跑絲綢之路的商人們在走。有人見初銜白一個女人帶着孩子,便建議她跟商隊走。
初銜白於是請客棧掌櫃給她介紹了支商隊。那是一隊押貨的鏢師,初銜白見他們個個都懂武藝,覺得比普通商隊更爲安全,自然沒有意見。
鏢頭是個中年漢子,答應的毫不猶豫。初銜白起初覺得他是豪爽,後來接觸了幾次總髮現他眼神黏在自己身上,便有些不悅了。
出發當日天氣好得出奇,雖是初秋的天氣,陽光卻比中原的盛夏還來得強烈。初銜白將小元遮擋的嚴嚴實實,抱着她跟一批貨物擠坐上馬車。
那鏢頭居然還關切地過來詢問了幾句,初銜白保持着該有的距離禮貌地道了謝,他竟仍舊不走,大概是覺得彼此已經熟稔,漸漸沒了顧忌,甚至當着衆人的面拍了拍她的肩:“你挺厲害的,我從沒見過像你這般白嫩的女人敢獨自帶着孩子趕那麼遠的路。”
初銜白的臉色猛地一沉,牢牢盯着他的手,不動聲色,直到他訕訕移開。
獨身在外的女人總是蜂蜜一般誘人,就算沒有蜜蜂,也有大羣蒼蠅涌過來。何況她還帶着一個孩子,這說明她很柔弱,任何人都能欺負。初銜白忽然很後悔,這幾年跟錦華一起習慣做女裝打扮了,若是一早便以男裝示人,以她的扮相,應當不會有這困擾纔是。
她摸了摸綁在背後的條形包裹,很久沒用過了,但願這次也用不上。
貨物是運往若羌的,大約再過一兩座城就到了,所以很快就能跟他們分道揚鑣,初銜白心想以他們的速度不出一月便可到達,還是忍耐下去好了。但她顯然高估了鏢頭的忍耐力,還沒到若羌,他便露了原形。
那夜他們一羣人烤肉喝酒到很晚,初銜白便已有些擔心,抱着孩子早早回到馬車,將門簾又厚加了幾層,邊角緊緊繫在車廂上。
然而不過片刻,便有人跳上了馬車,初銜白吃了一驚,連忙爬坐起來,藉着外面微微透入的火光緊緊注視着簾子。
外面的人已經在用手扯動簾子,但初銜白之前系得很緊,那人扯了許久也沒能扯動。初銜白見狀微微放鬆了些,以爲他用不了多久就會盡早放棄,誰知沒多久,眼前竟出現了一截鋒利的刀鋒。
門簾被刺啦一聲劃開,初銜白想要去擋已經來不及,一道黑影直接就朝她撲了過來。不用猜就知道是鏢頭,初銜白被他死死壓着,一邊扭頭避開他滿嘴酒氣,一邊伸手去摸武器。
“嗝……”鏢頭打了個酒嗝,猥瑣地笑着來撥她的衣服:“推什麼,又不是什麼黃花大閨女,裝什麼純呢!”
熟睡中的小元忽然被驚醒了,嗚哇一聲哭了起來。鏢頭大概是怕引來別人,急忙堵住孩子的嘴,大手緊緊壓在孩子的臉上,哭聲果然小了,小腿卻狠狠蹬了起來,顯然已經感到了窒息。
初銜白陡然火了,恨不能將此人碎屍萬段,趁他稍有放鬆,用膝蓋頂上他的要害,一把抽出身邊的霜絕。
“把你的髒手拿開,否則叫你死無全屍!”
寒風隨着破碎的門簾不斷捲入,外面的火光也照了進來。鏢頭佝僂着身子擡起頭來,就見一柄長劍在眼前幽幽泛着寒光。初銜白的一半側臉若隱若現,猶如地獄修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