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初家山莊。
大廳裡跪了一個人,垂着頭,任由身後的人拿着鞭子一下又一下抽打在自己背上。
“你不是要揹負初家名聲嗎?那你就繼續頂着初銜白的名號活着,誰允許你做回女子了!”
抽鞭子的是個中年婦人,滿頭白髮,乍一看,像是已屆風燭殘年,但看容貌,觀行止,並不覺得蒼老。
“怎麼,你一聲不吭是什麼意思?”跪着的人已然白衣破敗,血跡斑斑,卻仍舊一言不發。婦人打累了,怒氣衝衝地丟了鞭子,捏着她的下巴強迫她擡起頭來:“說話!”
“嘿嘿……”她居然還笑得出來:“好了好了,母親大人消消火,我再也不說做回女子的話了,我就是您的好兒子初銜白,好不好?”
她歪着腦袋,一臉不羈的笑,婦人卻像是受了刺激,陡然鬆開手往門邊退:“誰是你母親!我不是初家人!我纔不管初家死活!”呢喃到後來變成了怒吼,婦人跌撞着衝出了門,不一會兒後院就傳出了她瘋狂的大喊大叫。
大廳裡很快衝入一道白影,將地上的人扶起來時,一臉心疼:“都叫你別惹夫人生氣了,好在她犯病了,不然真不知道怎麼救你。”
“唉,我不是覺得年紀不小了,怕裝男人裝不下去了嘛,誰知道剛跟她說起這事兒,她就發火了。”初銜白揉着膝蓋咕噥:“算了,那我暫時還是做男人吧,反正也沒什麼損失。”說着她笑嘻嘻地搭住來人的肩膀:“折華,改日陪我去一趟西夜國吧。”
折華正在幫她檢查傷勢,聞言愣了一下:“去西夜國做什麼?”
“偷藥啊。”
“藥?沒必要吧,夫人不就擅長製藥,你想要什麼藥問她取不就好了?”
初夫人不知受了什麼刺激,清醒的時候總是一副擔着初家重擔的模樣,瘋癲的時候就不肯承認自己是初家人,連帶自己的骨肉也不承認。所以初銜白平常也跟着折華叫她“夫人”,剛纔也是爲了不再捱打才故意叫她母親。
“你知道我要什麼藥。”初銜白退開兩步,在折華面前轉了個圈:“你看看,我都十五了,再往後,裝男人肯定裝不像了,只有靠藥物來維持了嘛,夫人是給我研製了藥,可是效果不大啊,她那點本事只能做做傷藥吧。”
折華只心疼她的傷,對她的話壓根沒聽進去多少,心不在焉地問:“所以呢?”
“所以我們要去西夜國啊,傳說魔教教主衡無忽男忽女,他就是用這種方式愚弄民衆,自稱神子下凡。嘖,我要去偷他的藥。”
折華這才認真起來:“不行,太危險了,你是初家的主子,哪能冒險做這種事。再說了……”他忽然紅了臉,乾咳了一聲:“你做女人也沒什麼不好……”
並沒有人接他的話,折華一愣,轉頭看去,初銜白的人已經閃出門去了,老遠才拋來一句:“晚上出發哈,別叫我久等!”
“唉……”折華無力嘆氣。
初銜白說一不二,晚上果然就急着要動身。折英攔着二人,一臉擔憂:“公子,我陪您去吧,折華剛回初家不久,我擔心他照顧不好您,您還帶着傷呢……”
話還沒說完就被折華打斷了:“誰說我照顧不好她了!”
初銜白提了一下繮繩,徑自朝前走:“嘁,這點小傷有什麼要緊的?你好好呆在家裡吧,兩個男人一起上路才方便……”
她的背影漸漸融入黑暗,折英追出門望着,弄不懂她怎麼能這麼灑脫,夫人讓她繼續揹着初家兒子的身份活着,她竟一點不反抗就接受了。
初家山莊在金陵以西,西夜在西域之外,千里之遙。到達那日,累的初銜白伏在馬背上不肯下地:“怎麼這麼遠,要了本公子的老命了,比跟人比武還累啊。”
折華只好伸手去抱她:“快下來,前面有客棧可以休息呢。”
初銜白忽然坐直給了他一個爆錘:“休息什麼,馬上就去魔教拿藥啊!”
折華捂着腦門道:“你都不養精蓄銳一下嗎?那可是西夜國教,你可千萬別輕敵。”
初銜白抽出背後的霜絕,衝他笑了一下:“你等着看好了,我們當天來當天回。”
“……”
的確是當天來當天回,當然是被人一路追殺着回去的。
初銜白邊跑邊鬱悶:“早知道等我把千風破霜劍練好再來了。”
折華沒好氣地接口:“你不覺得現在說這話太晚了嗎!”
“哈哈哈,瞧你那點出息!這羣沒眼力的西域蠻夷,總有一天會一聽到我初銜白的大名就嚇得跪地求饒的!”
“……”
逃了一天一夜,終於到了關內,本以爲那羣人不會再追了,誰知他們的毅力比想象中強太多了。
初銜白當機立斷,對摺華道:“你繼續往西,繞個圈子回去,我從塞外這條道走,到了青雲派的地界,他們就不敢再放肆了。”
折華擔心她安危,便有些猶豫,初銜白哪給他時間耽擱,一腳踹上他身下的馬臀,自己也像離弦的箭一般衝了出去。
連日不眠不休,連吃飯都不敢下馬,真是累得半死,終於有一天,身下的馬先一步支撐不住倒下了。初銜白摔在地上,擡起頭抹了一把臉上的灰,就見遠處一叢一叢的蒙古包在藍天白雲下像是盛開在大草原上的小白花,頓時激動地淚水長流:“這年頭,做男人真不容易啊……”
她在馬身上選了幾塊好肉割下,烤熟了做乾糧,剩下部分好好葬了,然後背起行囊繼續趕路。倒是有熱情好客的蒙古人家留她做客,但她實在不敢耽擱,討了點吃喝,打聽了一下青雲派的所在,就又上了路。
到了青雲派的地界,也就幾乎要到中原了。初銜白並不打算去青雲派做客,當然人家也不會歡迎她。初家在江湖上沒有地位,她很清楚。不過她堅信這只是暫時的。
她歪着脖子望了半天那扇大門,忽然咧開嘴笑了。
她決定以後一定要找武林盟主比試一場,或許還能把他從盟主的位子上拉下來,呵呵呵呵呵……
已是初秋,到了晚上,溫度驟降,叫人渾身都不舒服。初銜白有內力護體也仍舊覺得不適,她開始後悔之前沒有問人家要點兒馬奶酒帶着了。
月光有些異樣,詭異的泛着紅色,沿着大街一路照過去,慘淡的沒有盡頭。初銜白擡頭看了一眼,忽然想起很小的時候,她的父親跟她說過,殺人的夜晚都是這種月色。他說的沒錯,後來他就被殺死在這樣一個月夜裡了。
初銜白搓了搓手,心想我還沒活夠,這麼早下去見老爹,要被他揍死的。剛這麼想完,眼前就出現了一匹膘肥體壯英姿非凡的白馬。
“啊哈哈,天助我也!”她歡笑着,飛快地衝過去,翻身而上,就差摟着馬脖子吻一口了,還沒來得及這麼做,忽然有道聲音傳了過來。
“怎麼,要偷我的馬麼?”
初銜白低頭看去,堆着雜物的牆根邊坐着個人,大半身子隱在黑暗裡,聽聲音有些虛弱,似乎是個少年。
初銜白有意逗他,故意勾着脣笑道:“你憑什麼說這馬是你的?有本事叫啊,它答應了,我就承認這是你的。”
對方忽然笑了一聲,有種嘲笑的意味,然後竟真的叫了一聲:“小二!”
馬忽然前蹄揚起,歡快地嘶鳴了一聲,差點把初銜白掀翻下去。
“啊啊啊,還真答應啊!太沒節操了!”初銜白恨恨地呸了一口。
“這下你信了吧。”
初銜白冷哼一聲:“這麼好看的馬居然叫小二,你什麼腦子?還不如給它取名叫上菜呢!”
“你管我。”少年撐着身子從黑暗裡站起來,緩緩走出一步,身形有些不穩,月光傾瀉在他肩頭,照出他身上的紫衣,有種醉人的朦朧。
“你受傷了?”
“沒錯,我比你更需要小二。”
初銜白挑挑眉:“它現在叫上菜了。”
“你偷馬我可以不計較,但是你必須要帶上我。”他說着,又走出一步。
初銜白看到他的臉時,心頭只浮出一個字:美。
所以折英時常勸她多讀些書是有道理的……
“我爲什麼要帶上你?”初銜白笑得很開心。
少年也笑了:“那爲什麼不帶我呢?”
“哈哈,說的也是。”她伸出手去:“上來!”
少年握了她的手,翻身坐到她身後。馬奔出的一刻,旁邊一家酒樓裡忽然衝出個夥計大喊起來:“哎呀掌櫃的,有人偷了咱們的馬了!”
“什麼,這不是你的小二嗎?”初銜白錯愕地扭頭。
“其實我只是發現掌櫃的只要一叫小二,它就特別開心,大概是知道夥計要來餵它了。嗯……兵不厭詐啊。”
“你相不相信我馬上把你扔下去?”
“那我就一直叫小二,它那麼開心,你可能就走不了了。”
“去你的,它現在叫上菜了!”
“哎呀……”少年捂着咕咕叫的肚子嘆氣:“都是你的錯,一直說什麼上菜,我忽然覺得餓了。”
“……你不會想現在下去找飯吃吧?”
“小二!”
“我X你大爺啊!”
兩人坎坎坷坷地在馬歡嘶聲中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