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陵江,到了。”
雲錦書站在江畔,撐着油紙傘,爲自己和身側緊靠着的李月樓擋着風雨。雖說早春的風雨天裡還是有些料峭,但二人靠在一起,這種微寒之感,似乎又寡淡了許多。
“風雨裡,這長陵江的波浪,比往日也更加翻涌不息呢。”李月樓看向雲錦書,柔柔地笑着,一手仍呈着交握的姿勢曲臂折在小腹前,另一手卻是輕輕挽上了雲錦書撐着傘的手臂。
雲錦書心中感覺有些異樣,但也沒感覺出來是哪裡不對,於是也便一起吹着河風習習,看着江水滔滔。
戲外的蘇璃倒感覺有點出戲,畢竟只是舞臺戲曲,優伶也不可能真的把長陵江挪到此處來表演,只是將小高臺後的幕布換作是長陵江的模樣當背景板了。這二維靜態平面的長陵江,屬實是有些喜感滑稽,也不知道伶人們是如何忍住不笑的,說起來也是專業素養過硬吶!
“月樓姑娘是哪裡人?”雲錦書倏而詢問道。
“小女子一直都是南陵人,只不過……”李月樓輕聲道,說這話的時候卻是有些遲疑,眼瞳中水霧似乎更濃重了幾分,“我也不知我是南陵哪裡人,我對幼年並無太多印象,也不記得父母是誰。我是媽媽撿來收養的,學了些手藝,那我便就在紅塵醉安身,直至今日。”
雲錦書看着她,撐着紙傘的手臂顫動了一瞬,雖然很細微,但是李月樓挽着她的手臂,怎麼可能發覺不了。“抱歉,我不知道這些。”她低聲道,目光並沒有什麼同情或者憐憫,有的只是歉意與尊重。
李月樓卻是搖了搖頭,輕笑道:“都已經過去了,就隨他去吧。”
雲錦書依是看着她,看着她的眼中明明含着笑意,卻還是顯得幾分憂愁,帶着氤氳的水霧 ,不知到底是喜是悲。
李月樓也看着她,她的眼裡像是藏着星星,明亮而耀眼,無拘無束,彷彿生來便就是如此自由,不爲世事所擾。
不過,雲姑娘也是真的好看呢,尤其是那刻意修飾想掩去紅潤之感的嘴脣,更是……別有幾分風味呢!
李月樓不正常,一直都是。
她小時候,這樣的不正常還體現不出來。一是還小,什麼都不懂什麼也都不知道,也察覺不出什麼。二是幼時命運多舛,直至後來被紅塵醉的鴇母收養,纔有了一個較爲穩定的生活環境,吃飽穿暖了,纔有心思想別的。至於想什麼呢?女孩子向來就早熟一些,李月樓幼時的經歷也讓她懂事更早,即便是年紀尚幼,生活安定之下,心中也漸漸有了別樣的心思。
李月樓還小,無需去接待客人或是表演,她要做的,大多是和閒暇下來的姐姐們學習一下技能,琴棋書畫,她樣樣都學的很快很好。所以,有時候姐姐們也會拉着她一起閒聊,聊什麼呢?聊聊那不知是誰也不知身在何方的意中人唄!
像紅塵醉這般風月場所,衆多歌伎舞伎或是陪酒女子,或許有不少是堅持着原則不賣身的,但說到底,大多還是將身體當作資本的。有時候,有些自認清高的女子,也會拉着小月樓說些她們的壞話,看不起這些出賣身體的女子。但談及意中人之時,無論是清倌,或是紅倌,臉上露出的那種像是憧憬的微笑,都如同少女那般純真。
小月樓有時候也會想,意中人,該是怎樣的呢?高大帥氣?溫柔細心?還是像她們說的那樣最好有權有勢?
小月樓不太明白,但也還是似懂非懂地聽着姐姐們的聊天。她們說啊,理想的意中人,該要能懂自己心思的,就像是詩詞中所謂的知音,對自己關懷備至。他的性格與舉止,最好都是規矩合乎禮法的,能引起自己喜歡的,心中感覺舒暢的。他呀,該是夜空中最亮的星,能讓自己一擡頭就能在萬千星辰中望見,美好但不許遙不可及,氣質渺遠但人就在身旁。
姐姐們說了很多很多,可是小月樓怎麼想,都覺得那該是話本故事裡的人,現實裡的人,哪有這樣的呀?
不過,她偏偏就見着了。
那人是個江湖客,南陵,不過是路途裡一處暫歇之地。於是,便有了與小月樓的相遇。那日,一位姐姐帶着小月樓上街買些女孩子家的東西,姐姐和掌櫃談買賣之時,小月樓便就在街上,看着琳琅滿目的商品花了眼,一頭扎進了那人的懷裡。
“你沒事吧?”
關切的語氣,出現在含着沙啞的聲音裡,聽着並不算多麼悅耳,但勝在有種江湖人的英氣,以及一點淡淡的滄桑感。
小月樓擡起頭來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軟軟地說道:“姐姐,對不起,我沒注意看路!”話罷,還是很認真地行禮,結果因忘了和眼前人拉開距離,俯身之時又一頭撞進她的懷中。
不過,這一會,她有了動作,未提刀的一手,穩穩地托住了小月樓的前額,纔不至於會撞在腰間繫掛的玉佩上。額間觸碰着她的手心,小月樓才發覺,她的手掌是那般的溫暖,雖然有繭子,但不影響那種暖慰人心的力量。
小月樓聽見她笑了,沒有江南女子那般含蓄嬌羞,也沒有北方女子的那般優雅從容,而是帶着江湖氣一般的,爽朗,令人心生舒暢。
“以後走在路上,可要記得看路。”她摸着小月樓的頭,把姐姐爲她細心紮起來的頭髮揉成一團糟。小月樓卻不惱,只覺得,這樣的溫暖,很珍貴,心中甚是歡喜。
“月樓記住了!”小月樓軟軟地認真應聲道,頷首的過程中,小腦袋還往她掌心裡蹭了蹭。
她自然是發覺了小月樓的小動作,但也只是輕輕笑着,又揉了揉,提刀便要走。可是,離開之前,她又向小月樓提問了:“對了,這附近可有客棧歇息?”
小月樓一愣,旋即甜甜地笑了起來:“有的有的。”
於是乎,小月樓拉着她,去往了紅塵醉……同一街道上的客棧。原因挺多的吧,一是那家客棧的掌櫃與鴇母相識,二是那家客棧的營生確實妥當,三是因爲此處是離紅塵醉最近的一家。
也不知是什麼心理,或許是因爲,她揉自己頭髮很舒服?即便是對自己頗爲喜愛的鴇母,也沒對自己這般親暱過。她只覺得,那雙手,很暖,很暖。
此後,小月樓的日常多了這麼一項,跑去客棧尋她。小月樓不知道她的名字,只喚她“姐姐”,她也便應她一聲“妹妹”。姐妹相稱,好不親暱!
她是如浮萍般漂泊不定的江湖客,但她近來想停一停,恰巧來了鍾靈毓秀的南陵,便停在這裡了。
她喜歡飲酒,但酒量卻並不怎麼好。她飲酒時,小月樓便爲她斟酒,見她臉頰逐漸染上緋色,見她哈着熱氣講起江湖趣事,見她一不小心飲多了酒倒伏在牀鋪上昏昏睡了過去。小月樓總是感覺無奈,費力地把她擺規整了,再幫她理好牀鋪,靜靜地看她一會兒,才徑自離去。
小月樓看不見的是,自己走後,睜開雙眼的她笑意盈盈。這小傻瓜喲,江湖的獨行人,怎麼可能真的會隨便讓自己醉倒,若是如此,怕早就埋骨他鄉了。
她喜歡聽曲,恰小月樓琴箏琵琶簫壎笛,什麼都能彈上一彈、吹上一吹。閒暇時,她也會向紅塵醉的姐姐們借上一借,換着花樣給她彈曲兒,她也便總是笑着聽着。若是小月樓有些心事彈岔了音,她也能立刻發覺,便問起了小月樓近況,關切之色溢於言表。
小月樓不知道的是,調笑過她的客人,家裡都遭了亂子;言辭輕浮的登徒子,半夜都會被長刀的冰涼驚醒;不顧規矩想上手的?呵,城南之外,那種亂七八糟的地方,撿到個把胳膊腿啊什麼的都是稀鬆平常的。
她還喜歡遊肆,遊訪街道,遊歷山河,小月樓閒的話便跟着去,沒空的話便只好委屈巴巴地留在紅塵醉。不過,她也發現了,沒有小月樓的遊肆,總感覺差了點什麼。於是,她又一次去找小月樓,想和她再次出遊,不過,那天,恰好小月樓與姐姐們出門去了。她倍感無趣,自己出城隨便去逛了逛。
這一回,小月樓知道她來尋過自己了。不僅如此,還知道了另外一個消息。
她死了,屍體就在城南之外的小河邊。
小月樓的心,突然就空了。
她常說,江湖人的命,哪裡是自己的?該是手裡兵刃的,劍也好,刀也好,或是槍戟斧鉞,總之,你握緊了纔有命活。握不緊的話,還是回家養豬比較安全。
可是,她爲了拉着她的手,已經將橫刀掛上了腰間繫着。所以,她死了,仇家尋上,一刀一刀剮了。小月樓來的時候,刀依然綁在腰上,但她手裡,還握着一串花。
卡薩布蘭卡,有傳言是大帝阿爾蘭最喜歡的花,當然,也是小月樓喜歡的。於南陵這花雖不常見,但恰巧,城南之外幾裡處,還是有這麼一種類型的百合花生長。
小月樓看着她,看着那束花,眼眸都失了焦,小小的身子,似乎顫抖得厲害。心裡,空落落的,什麼也沒有。
直到後來,小月樓才認識到,對她的那種感覺,叫喜歡。就像曾經她對幾位姐姐,也或多或少抱有着好感一樣,尤其是被姐姐們帶去一起沐浴的時候,心中那份隱隱的悸動,讓她隱隱約約明白了什麼。
她是天生的同性戀者,是上天賜予這世間的,最純正的百合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