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紹在那一刻愣住,她卻鎮定地看着他,半張着口,指了指自己的喉嚨。
他微怔,然後問:“陛下可是在爲失聲着急?臣問過太醫,說是因爲煙塵……”
席容播了搖頭,身體往裡挪了挪,在空出來的牀榻之上,用指尖寫下一個“毒”字。
當馮紹辨認出她寫的是什麼,驚詫地回望她,一時無言。
而她的眸子始終平靜,可那平靜之下,又似乎隱藏着怒濤洶涌。
“臣……明白了。”馮紹回過神來,猶豫了很久,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在**相觸的那一刻,席容的心一顫,幾乎想立刻閃躲,可她硬是止住了衝動,任他握着。你是鳳歌,眼前是和你一起長大的夥伴。她再度催眠自己。
“他走了,我會留下來守護你,別怕,鳳歌。”馮紹的聲音,低而動情。
席容垂下睫毛,在心中嘆息。若她真的是鳳歌,此別隻怕會被感動吧?可她是席容,此別隻能利用仰仗速一片情意,佑自己平安。抱歉,馮紹。
當晚,藉着夜色的掩映,馮紹從宮外帶了一個人進來,隔着帳幔,爲席容把脈診治。果不其然,席容的確中了毒,不過那毒性,並不至於奪命,只會致啞。
“可有解除之法?”馮紹問那人,眼中卻不僅僅有擔憂,還有疑慮。
那人拿出一個錦囊,囑咐每日吞服一粒,七天之後,即刻完全恢復。
馮紹和席容,一個在帳內,一個在帳外,同時鬆了口氣。將那個人送出了宮,馮紹又折返回來。這時帳幔已經拉開,席容在碧薇的扶持下,半靠在牀頭,喝她手中的茶水。因爲失火當晚,碧薇便在房中,而那日席容的臉上,並未覆蓋面紗,所以現在,席容在碧薇面前,也不再刻意遺掩容貌
可馮紹,卻並不是太習慣這樣的鳳歌,畢竟,自她成年之後,便終年以珠簾,隔絕了所有人的視線,除了去年花會上,那驚鴻一瞥……“陛下,連幾日,臣能否暫住宮中,免得再生其他變故?”他的眼神,刻意避開了她的臉,不敢直視過久。
而席容,其實由心同樣不安。她之所以在馮紹面前這樣,也正是因爲,只有表觀得越坦蕩親厚,才越不會被他懷疑。她點頭,准許了他的提議。於是,他們便又成了隔牆而鄰。
席容躺在牀上,想起了當初在馮府中的那段歲月。那個時候,她對他還是信任的,也曾因爲他的守護,感到安心過。卻未料到後來,他竟會成爲她最可怕的夢魘。然而到了今日,他卻又再一次,成爲她的守護者。
世事輪迴,當真無常。那一夜,她睡得很安穩,馮紹卻在夜間,數次起身,四處查看有無異狀,然後在她的門外,久久停駐……
次日,席容的精神好了許多,而腿上被封的穴道,經過兩日,也自行衝開,她終於可以下牀走動。她急切地想要走出這陰暗的殿閣,哪怕去看一眼灰白的天,暗紅的琉璃瓦。用手勢指令碧薇爲她拿來風冠戴上,她踏出了那道門。
可就在廊間,馮紹迎面而來:“陛下要去哪裡?臣陪您去。”
席容好不容易輕鬆了些的心,又悠悠沉了下去。
但馮紹已經伸手扶住了她,雖面有微赧,仍很堅持:“以後無論你去哪,我都會相陪。”
他低沉的聲音,如遠處閣樓上的晨鐘,輕輕撞擊了一下她的心……
席容在馮紹的陪伴下慢慢地走,靜謐無聲中,她逐漸放下心共的慌亂。既然如今,她只能做鳳歌,那麼就必須先學着安之若素,日後纔可能有所轉機。可是,當走到那燒燬的寢言之前時,她卻還是抑制不住心中的憤怒
總是毒不殺人,那場大火,只要錯之毫釐,她也同樣可能喪命。那麼此後,世上就再無“鳳歌”,只有“容忍”了。好狠辣的心思。席容扶在馮紹臂上的手,微微顫抖。
他察覺到了,遲疑片刻,輕聲問:“陛下……可是還想繼續追查真相?”
席容一怔,想點頭,卻又搖頭。既然她現在是至高無上的女皇,那麼這件事的真相,便不需要任何人來查,而由她自己來定。她會回贈給“容忍”一份厚禮!沒有再多做停留,她毅然轉身,走向別處……
行至御花園時,梅已全綻,在請幽的芬芳中,席容的心,一點點平靜。站在一棵樹下,她仰臉看着那花朵,想起那日,她在此處,對落花飄零成泥的感慨。今時今刻,她已算是重生之人。那一場大火,只當燒掉了她的前世。
雖然被迫接受了這樣的身份,她也應努力去把握自己的命運,不能任人擺佈。而這時,她眼角的餘光,瞟見馮紹似乎神色有異,便隨着他的視線看過去,競又見到了那個酷似春大媽的背影。斯人已逝,還是被身邊這個人,生生逼死的。席容原本對馮紹軟化了些的心,又冷了下來。但此刻,她不能表現出分毫情緒,只能佯裝繼續賞梅。
可馮紹的眼神,卻一直鎖在那個背影上,久久才離開……
轉悠了一大圈,回到暫住的殿閣,馮紹在旁邊,看着她服過丹藥之後躬身告退,說自己要去督審劉太醫。
席容心中一動。馮耀威,馮野,馮紹,慈善人對劉太醫之事,都極爲重視,似乎生怕不能置他於死地。恐怕劉太醫知道的秘密,遠不止馮耀威貪污瀆職這麼簡單吧。她霍然起身,手再次搭在了馮紹的手臂上,他驚異地望着她。
而她淡笑着,用口型說了兩個字:“同去。”
“陛下,您現在身體虛弱,不宜太過勞累,而且也怕劉賦當場說出對陛下不敬的言語……”馮紹極力勸解,卻被席容揮手打斷,他抿了抿脣,終究是住了口,和她一起前往刑宮。
主審官是刑部的侍部于謙,見“女皇”駕臨,嚇得連忙跪下,語無倫次地喊萬歲。
嗎家挑的人,倒真是合適。以前席容在女皇身邊隨侍時,見過這個于謙,爲人極爲膽小懦弱,而且僅有的幾次覲見,都是和馮耀威一起,馮耀威諫言,他便附和,就像是馮家的一條狗。看來這次,他們是打定了主意,要徹底除掉劉太醫。
席容走到側位落座,用手勢示意審訊開始。
馮紹背對着席客,森然地望了于謙一眼,他身體一顫,抖抖索索地爬起來,坐到主審位上,傳喚犯人上堂。
劉太醫被帶上來的時候,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滿身血污,精神恍惚。天牢的刑具,席容是領教過的,而劉太醫所受的罪,只怕比她當初還要多了十分。縱然對劉太醫的爲人,她也並不算認同,心中還是難免起了幾分憐憫。
而劉太醫渾渾噩噩地正要跪下之時,突然看見了旁邊的席容,立刻變得異常激動,就要向這邊衝過來,卻被一左一右兩個侍衛,狠狠地壓到地上,動彈不得。“陛下,我冤枉,冤枉啊……”他失聲喊道,頭拼命在地上磕,轉眼前額上又多了一片烏青:“陛下,那火不是我找人放的,有人陷害我……”
“啪”的一聲,于謙將驚堂木狠狠拍在桌上:“大膽逆賊,還敢在聖上面前胡言亂語,掌嘴。”
旁邊的人立刻左右開弓,打到劉太醫再也說不出話來。在這個過程中,于謙其實一直在小心地愉瞟女皇的反應,可厚重的珠簾,將她的表情和眼神,遮蓋密實,他難以揣摩。
馮紹站在旁邊,一派篤定,末透出分毫慌亂。
劉太醫挨完打,已經幾乎快要昏厥,可他怎肯就此罷休,就算死,他也要找人一起下地獄。
他掙扎着爬起來,說了三個字:“幽冥衛”。
席容一驚,但再也不可能聽到下文——一點白光,以快到幾乎看不清的速度,從暗處射出,直中劉太醫喉間,他瞬間瞳仁凸出,倒了下去……
席容驚駭地看着這一幕,等回過神來,不由得大怒。這天下,究竟還有沒有王法?當初,她父親乃當朝國師,居然能一夜之間被全家滅門。如今,在“女皇”面前,劉太醫競被殺人滅口。他們當真是囂張到無法無天!
她拍案而起,于謙嚇得立刻連滾帶爬地來到她面前跪下,馮紹卻只是立在一邊,淡淡地說了句“陛下息怒”,彷彿事不關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