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帶着嘲諷的聲音在書架的深處響起,朝着如同躺在陸地上呼吸的魚一般喘着粗氣的昴傳來。
在微暗房間的深處,入口方向的盡頭,有張梯凳放在那裡。一位少女就坐在那上面。
那是跟平時一樣,依舊和昴保持着距離的,毫不動搖的禁書庫看守,貝昂朵麗絲。
貝昂朵麗絲啪地合上那本相對於她那嬌小的身體,顯得過於龐大的書,遠遠地看着昴。
“你是怎麼打破‘渡門’的。……剛纔也好,現在也好”
“抱歉。哪怕一會兒也好,讓我在這兒待會兒吧。拜託了。”
昴合掌懇求,沒聽對方說什麼,就閉上了眼睛。
自己的名字,這裡是哪裡,剛纔的雙胞胎是誰。在眼前的這個少女又叫什麼,是什麼樣的存在。不可思議的房間。四天的時間。相互交換的約定。明天,要和誰,一起,去哪——
“對了,艾米莉婭……”
他想起了那在月光下閃耀光芒的銀髮,和羞怯靦腆的微笑。
以及那個即便是在月光下,也能讓漫天繁星顯得黯淡昏沉的少女,艾米莉婭的約定。
“貝昂朵麗絲。”
“又直呼其名嗎”
“你說我之前和剛纔打破了‘渡門’是吧。”
不僅直呼其名,還冒失地向自己提問,這讓貝昂朵麗絲的表情顯得有些不太高興。但是,即便如此,爲人講究規矩的貝昂朵麗絲還是一臉束手無策地,聳了聳肩,說道:
“真是遲鈍,就在三、四個小時之前,我不是剛戲弄過你嗎?”
“就是我無視安排,惹得你鬧彆扭的事情嗎。想起來了,想起來了。”
就算渾身無力,昴也不忘調侃上貝昂朵麗絲幾句,少女又一次鬧起情緒來。
——三四個小時之前,昴和貝昂朵麗絲的相遇。
剛纔那段話說的是在羅茲瓦爾宅邸第一次醒來的事情。那個時候,昴想也沒想就找到了環形走廊的突破口,一擊命中。
然後就在這個禁書庫裡,昴被貝昂朵麗絲給弄昏了。
再次醒來的時候便是早上了,牀邊站着拉姆和蕾姆兩人。
“也就是說,現在的我是處於……第二次在這個宅邸裡醒來的時候吧。”
記憶中相關的幾處被收集起來,昴也推算出了自己所處的位置。
雙胞胎聚在一起來叫昴起牀的只有那個早上而已。之後的每天則是兩人交替着來。而且,昴只有在第一天是以客人的身份,睡在客房裡的。
“也就是說,我在五天之後又回到了從那算起四天之前的地方,是這樣嗎……?”
和在王都的時候一樣,昴又一次穿越時間,回到了過去。他這樣給現在的狀況下定義。
但是,理解和接受是兩碼事。
昴抱着腦袋,思考着穿越回到此時的原因。
在王都,昴之所以會回到過去,是以死亡作爲誘因的,也就是說“死亡迴歸”。以三次的死亡爲代價救下了艾米莉婭,從循環中逃脫了出來,關於之前的事情,他是這麼理解判斷的。
而事實上,在羅茲瓦爾府上的這五天裡,卻並沒有發生什麼事情,可以說是非常平和地度過了這幾天。
然後就突然間回到了過去,來到了此時此刻,之前連個預兆都沒有。
“難道是跟上一次的條件不同嗎?死亡之後返回到過去,也不過是我自己揣摩出來的,其實是一週左右就會自動回到過去嗎……不對,這樣的話……”
這樣的話,那就沒法說明爲什麼會回到在這個羅茲瓦爾府上的第一天清晨了。
雖然回到過去的理由還不清楚,但在王都輪迴中的法則多少應該還是存在着的。
其中之一,就是關於復活地點的問題。如果昴沒有從那個循環中被解放出來的話,那麼昴醒來後就必然會在已經見了三次的刀疤臉店主的面前。
“但是,現在的情況是刀疤臉的中年大叔突然變成了兩個女僕天使。”
面對這兩者的心情,簡直就如同天堂和地獄一般截然相反。
昴來回檢查着自己,確定自己身上沒有受傷。什麼都沒有,他這樣想着。
按照之前幾次的判明條件來看的話,昴這次回到這裡的理由就很明確了。那就是——他死了。
“但是,如果我死了,那我又是怎麼死掉的呢?睡覺之前明明一切都很平常。如果是睡着後發生的,我多少也會有一些自己死了的感覺吧”
就算是猝死,真正“死去”的瞬間會這樣完全意識不到嗎。
像是毒藥啊,瓦斯呀,如果考慮到利用這些東西,在睡夢中被人殺死的可能性的話,那就是指暗殺了。但因爲昴並沒有要被殺掉的理由,那這一前提條件便也就不成立了。
“這樣的話,又或者是因爲沒有達成通關條件,所以強制輪迴?”
如果比作遊戲的話,就是因爲沒有立起必要的flag,而導致遊戲結束。可這卻是個既不知道是誰立的的flag,也不知道觸發條件的破遊戲。
“本來我就是個輕易放棄,依靠攻略網站的悠閒玩家……”
“要是打算一直都這樣碎碎唸的話,這周遭的氣氛都要給你帶得無聊了。”
貝昂朵麗絲嘴上掛着抹譏諷的笑,遠遠地看着陷入思考海洋中的的昴,有些無聊地說道。
“死啊活啊的,人類的標準還真是無聊透頂啊。到頭來都是胡言亂語,謊話連篇。所謂的不成體統就是你這個樣子。”
冷淡無情,或者從某種意義上說,算得上是尖酸刻薄的話從她嘴裡說出。但是貝昂朵麗絲這種一如既往的態度卻讓昴覺得有幾分安心。他站起身,拍拍屁股,直接向門口走去。
“要走了嗎?”
“還有事情想要去確認一下。要認輸也要在那之後啊。多虧了你啊。”
“我什麼可都沒做哦。……你就快走吧,我還得把門移動一下呢。”
這跟溫柔半點邊都沾不上的話語,不知爲何卻讓此時的昴感覺很舒服。
貝昂朵麗絲自己似乎也並沒有這樣的打算吧,但昴卻感受到了某種鼓勵和勇氣,踏步向前。他擰動門把手,向吹着涼風的門外,一步邁了出去。
風吹拂着他短短的劉海。
眼睛感覺到微微的疼痛,於是他便擡起手臂擋住了臉。
而後風停了下來,他赤着腳,草坪的觸感從腳底板傳來,而眼前的是……
“啊,果然還是那麼的耀眼奪目啊。”
庭院前微弱的氣息朝四處迸射着,昴看到了銀髮的少女,心中雀躍不已。
時機掌握得也太妙了吧混蛋,昴內心對那個任性的書庫管理員抱怨。
“——昴!”
注意到昴的少女睜大紺紫色的眸子,神色慌忙地朝他近前跑去。從她雙脣中飄出來的那如同銀鈴般的聲音,雖然只有三個音(486),卻譜成了段最棒的小調。
很自然地,昴也朝向他走近的少女走去。兩人面對面,少女仔細看看了昴全身後,有些安心地垂下了前面吊起的眼角。但是很快她又重打起精神,擺正了姿勢,恢復了往常一樣的目光。
“真是的,害人擔心。一醒來就不見了,拉姆和蕾姆兩人緊張地要命,在宅邸裡到處找你。”
“那兩個人會那麼驚慌纔是少見。還有就是抱歉了。剛剛被貝昂朵麗絲抓住了。”
“又這樣?睡醒前不是就有一次了嗎,還聽說被她捉弄了……”
那美麗的容顏掛着副擔心的表情靠了過來——艾米莉婭那不設防的樣子,讓昴不禁想要伸出手去擁抱,不過還好他努力剋制着自己那顆脆弱的心。
在這裡做這種事情實在是太欠考慮了。這樣的話,自己在禁書庫裡自我冷靜的那段時間就真的喪失意義了。光讓貝昂朵麗絲蒙受不白之冤並不是他的目的。
昴只好用模棱兩可的表情迴應着面帶憂愁的艾米莉婭。
對於這樣不太像昴的反應,艾米莉婭有些疏遠的樣子,沒有進一步問下去。
這也是當然的。如今的昴從和艾米莉婭碰見算起,也不過是跟她一起度過了差不多一個小時而已,她怎麼可能知道什麼是“像昴的反應”呢。
那四天的時間,像是條無法填補的溝渠,橫在昴和艾米莉婭之間。
但那只有昴知道,而艾米莉婭不知道的四天的光陰是確實存在過的。
“怎麼了嗎?我的臉上有什麼嗎?”
“有可愛的眼睛、鼻子、耳朵、和嘴哦。……那個,沒受傷實在是太好了”
最開始說出的話讓艾米莉婭羞紅了臉,而對接下來的話她立刻點了點頭。
“嗯,我沒關係的。多虧了昴的保護。昴你纔是,身體感覺如何?”
“嗯,很好很好。就是血有點不夠用,魔力耗盡了,起牀時的衝擊搞得體力也被削減了不少,精神上有種像被球棒打了個滿地找牙的感覺,但還是很健康的!”
“這樣啊。太好……誒?那豈不是說渾身都是傷嗎?”
“嘛,如你所見,沒事的。”
昴伸出雙手,像是要爲艾米莉婭展示自己還很健康的樣子似的,在原地轉了起來。
雖然只是一點一滴的積累,但狀況正漸漸向着本來該有的樣子發展。他用舌頭舔了舔嘴脣,要加快齒輪的旋轉,就必須由他菜月昴來主導。
“沒關係就好……那個,要回宅子裡去嗎?我還有點別的事?”
“哦,是精靈對話時間吧。我不會打擾你的,能和你一起嗎?還有把帕克借我。”
“也沒什麼不可以的,但真的不要搗亂哦。這不是玩遊戲。”
艾米莉婭歪着頭,用像是教導小孩子一樣的口吻說着。艾米莉婭這般像是冒充大姐姐似的舉動實在是太可愛了——昴的心中燃起了一把名爲“決心”的烈焰。
“那麼就走吧。時間很有限,世界很廣闊,而我跟艾米莉婭親的故事纔剛剛開始。”
“是啊……誒?剛纔你說什麼?親是從哪冒出來的?”
“好了好了。”
昴推着爲愛稱而感到意外的艾米莉婭,兩人一起走向庭院裡那個熟悉的老位置。
這個愛稱也是因爲昴一直堅持不懈地叫,叫到她沒了再去訂正他的力氣,才一點一點被承認的東西。而這也是在那失去了的四天光陰上,構築起來的羈絆之一。
“要取回來。”
艾米莉婭擺着個不理解的表情,昴邊走在她後面,邊小聲地嘟囔着。
他停下腳步,望着那越來越遠的銀髮,然後又將視線投向天空。
在東邊那片仍舊低垂着的天空上,可以看見太陽可恨地升了起來。
還有五次,這樣的日出再重複五次,然後再去迎接約定的日子就好。
同那位跟月亮很般配的少女的約定,就讓前來迎接的太陽作爲見證好了。
還有時間。而且他也知道答案。
“雖然不知道被誰討厭了。但一定要把一切都原封不動地取回來,讓那人哭喪着臉。我已經被那天晚上的那個笑容給迷住了,不要小瞧我的那份執念啊。”
昴向着天空伸出手握緊拳頭,作出不針對任何人的開戰宣言。
這是昴來到這個世界,第一次對把自己“召喚”過來,並讓他陷入“輪迴”的那個存在,作出確切明白的反叛宣言。
第二次輪迴之戰開始了。
爲了瞭解那天之後的故事,擺脫羅茲瓦爾府上一週的循環。
爲了守護那天晚上的約定,那個彼此間的約定。
就在昴對着升起的太陽滔滔不絕的時候,第二次羅茲瓦爾府首日的帷幕拉開了。
僅僅的五天時間,太陽就像這樣,用東昇西落來默默見證這一切就好。
而關於怎樣度過這段時間,昴的計劃是“儘可能地重現上次的經歷”。
就像在庭院裡決定好的那樣,昴最終的目的是在最後那天,實現和艾米莉婭交換過的約定。爲此,他就不得不再度經歷那個月夜,再交換一次約定。
而作爲循環的規則,有一條可以在某種程度上確信的結論。
那就是,“如果走的是同樣一條路線,那麼故事也將會在同一地方完結。”
因爲繼承的是跟上回同樣的運作系統,所以這也是理所應當的。在其中有關聯的人物重複着同樣的想法和行動,那自然也就會迎來同樣的結局吧。對昴來說,重要的是事情,除了要把導致循環的結局往好的方面變更以外,還要將過程中回憶裡應該會發生的事件全部回收。
也就是說,運用循環,取其精華去其糟粕纔是最重要的目的。
利用存檔和讀檔,誘導結局向着自己希望的方向發展,這就是既高尚又邪惡的昴的決定。
“應該沒錯,但爲什麼會這樣”
在水汽蒸騰的浴場裡,昴呈“大”字浮在池子裡,吐着水泡,在腦海裡重現着第一天的事情。
從下定決心的那個早晨開始,就是一路節節敗退的慘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