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人,再見(五)
雖然李利翁也知道,薛寶堂根本沒什麼要事,但面對白河的問題,他還是含糊其辭的爲他打着圓場。不過……薛寶堂就這麼走了,把李利翁一個人留在白河這個單身女人的家裡,李利翁對此多少還是對此有些不滿的。
而經過解釋之後,白河似乎對薛寶堂蹩腳的藉口認識頗深了,她滿懷歉意的說道:“你瞧我,這真是失禮啊,薛先生有那麼多事要忙,我卻硬是把他邀請上來。”
“不,這沒關係。”李利翁說道:“我們才應該道歉,誰讓他剛纔打碎了你家的鏡子呢……我會賠給你的。”
白河聞言,連忙擺了擺手,說道:“不用了,不用了!那面鏡子在我搬來以前就掛在這兒了,也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反正都模糊得幾乎照不出人影了。”
“可是……”李利翁支支吾吾着,正在猶豫是不是該把剛纔看見的那幕,還有心中的疑問告訴白河。
鏡子下面的是什麼東西?關於這點,是李利翁目前最想知道的。但先不論他到底有多想要獲得他人的思考援助,在進行自我質問前,尚存在一些小細節必須予以確認。
首先,李利翁不得不對鏡子後的那副圖案給出肯定的答案……那既不是污穢,也不可能是看花了眼睛,確確實實是一副女人的畫像。看她的穿着、氣韻,似乎不像是尋常身份,雖然畫面用了抽象方式繪製,但李利翁還是感覺到,畫上的女人,似乎是個尼姑。
雖然李利翁對視覺藝術載體並不算太過了解,但最基礎的印象派理論,還是初通一些的。總體來講,那副畫給人的第一印象,便有種拋開世間一切,恆久孤獨的姿態……
雖然李利翁刻意有些想回避掉這個觀點,但無可否認的,現在的白河,正處於與那副畫相同的狀態。
而白河知道鏡子後面,有這副畫的存在嗎?
答案是肯定不知道,根據他本人的證詞,該鏡於她搬到這兒以前就掛在那兒了,而且可見她也併爲移動過鏡子,這樣在日常生活中,根本沒有機會注意到那副畫纔對。
但不管怎麼說,這都是一副瀰漫着詭異氣息抽象畫,如果沒注意到“她”,反倒是件好事也說不定。不過,既然李利翁已經看見了,就不應當再保持沉默了。
而且李利翁本來就是一名通過對話挖掘深層情報的庭辯律師,就目前來說,雖然他並無惡意和疑心,但是卻還是想要刺探刺探白河的內心世界。
‘讓我拿這副畫作爲引子,去套套她的話吧。’這麼考慮着,李利翁轉身向白河走去,卻突然意識到:‘白河的丈夫剛在這間屋子裡自殺,她目前無依無靠,獨自一個人生活在這兒,一個單身女人光是想想這裡死過人,就應該很害怕了吧?而且自殺者又曾是自己的丈夫,另旁人聽了,也會覺得難受……如果我這個時候去給她創造自己嚇自己的空間,未免太殘忍了……’
雖然李利翁很在意那副尼姑的畫像,但下意識去考慮,這東西還不至於造成什麼莫大的傷害吧?反而將其存在告之白河,倒有使她受到驚嚇的可能性……
最終,在經過深思熟慮以後,李利翁打算爲了不引起白河對畫的注意,裝作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他看了看錶,時間已至七點,逐起身說道:“哎呀,你瞧我,時間都這麼久了……肯定打擾你了吧?這就先告辭了,下次再來看你。”
“不不,沒有打擾我,我送送你吧。”白河也隨之起身,這麼說道。
白河一直相送李利翁到了門口,並看着他穿鞋。李利翁默默的承受着這一切,心裡想到:‘或許,她曾經這樣多次的目送丈夫出門吧……’
一念至此,李利翁胸口雖算不上針扎般疼,卻也很不舒服。這不是說事到如今,李利翁還對白河抱有着某種幻想,只不過,每個男人對於初戀的對象,或多或少,總會存在着些許佔有情節吧。
“啊!”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白河從裡間拿出了一把半新不舊的摺疊傘,遞給了李利翁,並說道:“不嫌棄的話拿去用吧,外面雨下得很大。”
她話音剛落,老天爺像是要讓李利翁聽清似的。雨點打落陽臺天棚聲響比剛纔更猛更急了,樓梯處還傳來滴滴答答的撞擊聲。
來得時候是濛濛細雨,所以李利翁也沒帶過傘,正在猶豫是不是要衝出去的時候,白河就拿來了傘,這是貼心。
窗戶完全被風雨打得溼透,依稀可見馬路上來往的車尾燈閃爍交替,被雨水所渲染,像是燭火般搖擺不定。
李利翁老老實實的接過傘,說道:“謝謝,下次我來時還你,”
“恩,我等着,你一定要還我。”出奇的,白河並沒有客套,而是重重的點了點頭,如此應道。
李利翁聽出了她話裡隱諱的含義,右手還握着門把,人卻僵直在了那裡。
左手提着剛剛從白河那兒拿來的傘,她也伸出了左手,輕輕地搭在了李利翁的肩膀上,緩緩上伸,撫摩着李利翁的臉孔。後者只感有種接觸到冰雪的感覺,卻又不想離舍……那是因爲白河的左手異常冰冷,冷的就像是即將消逝的溫柔。
她無名指上的白銀婚戒,給李利翁一種異樣難明的觸感。
“白……白河……”
她不顧李利翁的驚慌失措,把頭輕輕靠在了對方的肩膀上。
“李利翁……今天真的很感謝你,我一個人待在這間屋子裡,很寂寞……也很害怕。”
李利翁不知該說什麼纔好,這是他最不想遇見的情況,卻也是他最想遇見的情況。
“……李利翁。”白河呼喚着他的名字,這次是確確實實的呼喚着真實存在的李利翁,而不是那個遠去已不在人世的背影。
“什麼?”
沉默了一陣,白河說道:“……我,已經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是不是很可憐?”
“哪有這麼種事,你不是孤零零的,相信我。”
“真的嗎?”白河聞言擡起頭來,深深的看着李利翁。
意識到有一種暫時不該擁有的情緒正在兩人的心中滋生,李利翁趕忙圓着話說道:“是啊,你還有朋友和家人不是嗎?”
“是啊……”白河不知是真情還是假意,重重申明道:“朋友和佳人……還有李利翁你……”
這回輪到了李利翁予以默然,許久才無奈的點了點頭,說道:“恩,是的……你,還有我。”
白河聽罷又將頭埋進了李利翁的肩膀,一動不動,輕輕的靠着,但李利翁卻感到這是一支千斤重擔。
長長的秀髮自肩頭滑落,甜蜜的木瓜肥皂香俘獲了李利翁的嗅覺神經。
“李利翁……我可以……可以就這麼依靠你嗎?”
李利翁剛想回答,腦海裡卻突然閃現出一個女人的影象,模模糊糊的,一種超乎愛情,帶有些須尊重和需要的情緒蔓延在他心頭。想要回答白河的那句話也頓時被埋在了心裡,怎麼都沒有說出來。
白河現在很不安,很孤獨,而且還無依無靠……所以,他纔會把突然出現的李利翁當作勇敢堅強後盾所依靠着吧。
李利翁一邊努力讓自己劇烈跳動的心冷靜下來,一邊不停的對自己說:‘安靜些吧,安靜些……一切都會過去的,幫助與趁人之危非同一個概念。’
如此想到,他伸出去一半,想要輕撫白河的手,亦縮了回來。
知道聽見房門內側上鎖的聲音,李利翁才向停在外面等候的車走去。
雨還在下着,別說是星星了,就連一絲月光也看不見。像是被還幾層透明的幕布圍了起來,這個夜晚總有種令人幾欲窒息的感覺。
薛寶堂的榮威550就停在路邊,車內的燈一直亮着。在模糊的黃色燈光中,駕駛席上的薛寶堂雙手抱着方向盤,瞪大眼睛看着公寓樓,彷彿只要眨眼的工夫,那裡有會跳出什麼妖魔鬼怪似的。
“喂,你這副樣子,不要緊吧?”
李利翁敲了敲車窗,這個舉動令薛寶堂差些跳了起來,似乎嚇得不輕。
“不不不、不要緊。”
‘不要緊纔怪。’李利翁淡淡的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疏落的打開車門,進入了車廂後座。
在狹小的空間內,本來就縮成一團的薛寶堂又縮了縮肩,向李利翁投去一個可憐巴巴的眼神,說道:“老大,你總算來了……”
李利翁被他那副慘樣給鎮住了,問道:“好吧,告訴我,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居然把你嚇成這樣。”
“這個嘛……是這樣的。”薛寶堂解釋道:“因爲我害怕香火的氣味,一聞就會有些不舒服。”
面對李利翁這個盤問大師,薛寶堂這個謊話確實不怎麼高明。因爲葉蘭好賭,辦公室裡就供奉着財神爺,每日少不了上香,這也不見薛寶堂害怕到哪兒去。而且警察這種職業,接觸屍體的機會遠遠高於普通人,這種場合多半會燒幾支香表示對死者的尊重,察案時也常會前往追悼會……這些時候也從沒見過薛寶堂害怕,爲何獨獨在白河的屋子裡,他就會這樣失態?這顯然說不過去。
“告訴我吧,你到底在白河的家看見了什麼。”李利翁的語氣很平淡,卻有不容置疑的意味存在。
雖然謊言被當面揭穿,但薛寶堂仍舊不肯說出來。他眼巴巴的看着李利翁,淚水都快要流出來了,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兩隻手也拼命的搖着,似乎是極力抗拒的回憶見到的景象。
“不不不不,我真的沒有看見,真的沒有看見啊!”雖然薛寶堂這麼極力的否認着,不過額頭上再次滲出的汗珠卻出賣了他。
李利問很肯定的說道:“你果然隱瞞了什麼事情。”
“不,不是的!我什麼都沒看見!”
‘什麼都沒看見……那他怎麼會如此反常?這顯然說不過去……但若說他如果真的看見了什麼,沒有理由我看不見啊。’李利翁這麼想着,很快回憶到,在初來超自然案件調查室那會,葉蘭就曾經跟他說過,薛寶堂具備着尋常人所沒有的第六感,也即是現代人所稱的超異靈感。
雖然一直以來,薛寶堂本人從不承認這點,而李利翁也因爲無法證實,所以對此將信將疑。但葉蘭,卻是極爲肯定的說,薛寶堂擁有該種能力。
爲此,現下如今,李利翁只能揣測,薛寶堂的超異靈感,使他感覺到了一些正常人感覺不到的東西纔對。但由於李利翁也不能夠親眼確認,故而不存在洞穿該問題的能力。
他擡頭看了看白河的房間,又轉移開視線,開口道:“我雖然看不見,但相信也跟你一樣,總覺得那個房間有種古怪的東西……你不用介意什麼,儘管說吧。”
李利翁會說這話的原因,是在於他想到薛寶堂之所以不敢說,也有可能是因爲他有顧慮到自己和白河的關係,而不便出言說什麼。
好叫這一點被李利翁給猜對了,這回,吞吞吐吐的薛寶堂終於下定決心,開了金口:“大概是因爲我在白小姐那裡聽說了他丈夫在房裡自殺的事吧,總之……有一種快要窒息的感覺……”
“窒息的感覺……你的說法還真是微妙啊,打個比喻什麼樣?”李利翁給了薛寶堂這句令人摸不着頭腦的話一個建議。
薛寶堂想了一陣,才說道:“感覺……感覺就像我以前在鄉下的派出所時,被幾十個手持刀棍的混混包圍住的感覺一樣……害怕、彷徨,幾乎令人喘不過氣來。”
‘可憐的傢伙……繞是你會功夫,恐怕也敵不過這麼多人吧?這是多麼悲慘的工作經歷啊……’李利翁如此想到。
薛寶堂接着說道:“當時就是這樣的感覺……然後有點想吐,這樣我纔會去找廁所,於是跑到門口穿鞋,誰曾想才穿到一半,突然感到正在被一陣扎人的視線正在盯着……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會有這種感覺,而且越是琢磨就越難受,大意之下,就把鏡子給打碎了……當時我覺得自己再也呆不下去了,乾脆推脫說有事,這就回到車上來了。”
“這真是我一生當中最大最大的失敗,真丟人啊……”他反覆的說着這句話,李利翁知道,他像兔子一樣敏感的神經與體形極不相稱。
若要以科學的角度去解釋,那就是——薛寶堂紅血球的數目會隨着心理狀態的變化而起伏,在害怕事紅血球數目隨之減少,從而使他造成類似於貧血的狀態。
李利翁想了會,突兀的問道:“你說你感覺到了一陣令人扎眼的視線……是白河的視線嗎?”
“不,不是她。我感覺,視線來自於我的左手邊……”說着,他像是在案件重演似的,一邊做着穿鞋的動作,一邊用左手比劃着,最後確定的位置,剛好就是原先掛着鏡子的那個位置。
按理說,他雖然說從那裡感覺到了視線的存在,但那兒卻沒人,最多就只有一副畫……一副畫。
薛寶堂比劃到了一半,手忽然停了。他一臉的困惑,似乎是因爲他自己也意識到了,那裡沒人存在,所以思維像是突然短路了一般。
如果說他感覺到的視線,是從沒人的地方射過來的,那就應該是心理作用了。畢竟這間屋子曾有人自殺,薛寶堂在對死者祭拜之後,使他的恐懼意識加深,這種意識一旦到達極限,感覺到一些不存在的東西,也在情理之中了。
李利翁環手相抱,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太對……
就算薛寶堂再怎麼恐懼,也不可能從沒有人的地方感覺到視線啊?按理說他真正害怕的是白河丈夫的骨灰盒,這樣就算是因爲恐懼而產生幻覺,那也不應該在他快要出房門之際吧……
但這樣一來,正的答案和反的答案,都在邏輯上存有疑點,無法形成完整的推斷。李利翁不由再看了薛寶堂一眼,覺得他不應該是在說謊纔對,而且他也不具備說謊的動機。如此一來,謎題就便得更加撲朔迷離了。